清化坊紧邻皇城,所以坊中居民多是禁军将士,以及因为老病等各种原因而被放免出宫又无处投奔的宫人。而且由于太监们在开元前的各次政变当中颇有表现,辅佐当今圣人执掌大权,所以这些内官在开元一朝也都颇享优待,一般有些权势的太监都能在宫外民坊中立宅。
牛贵儿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武惠妃身边的亲信,所以在内官群体中名气不小,张洛只是在西曲稍作打听,便有坊中闲人将他引到了其家宅门前。
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民宅,张洛来到门前叩门,很快便有一身穿短褐的仆人从内走出来,当张洛提出要见牛贵儿时,那仆人便摇头道:“我家郎主今日在直禁中,宅中唯娘子在舍,不便待客。”
说话间,那仆人便要入前关上院门,张洛见状后便掏出牛贵儿的鱼符递上去,口中说道:“我与牛内仆并非寻常交情,请你将此奉入再问。”
那仆人见到鱼符便是一愣,接过后便匆匆入宅,过了片刻后才又返回来说道:“娘子曾听郎主嘱咐,遣我这便往禁中去告,往返时间不短,宅内无人招应,足下是留此等候,还是改日再来?”
太监娶妻倒也并不罕见,不过若是家中更无别人,张洛的确是不便入宅等候,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我便先往街尾旗亭家等待,你家郎主若归,可往告我,若是不便,那就明日再来。”
所谓旗亭便是酒店,因为这样的店铺往往悬挂酒旗招揽生意,迎风招展望着与令旗仿佛。
离开牛贵儿家后张洛便来到街尾的酒楼,先是丢出几枚钱去让酒楼的仆人将自己的坐骑引去厩中饲喂一下,他则举步来到酒楼上层靠窗位置,随便点了几样时令菜品却没要酒,等到饭菜送上一边吃着一边俯瞰观察清化坊的街巷布置。
他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街鼓都已经敲响,仍然迟迟不见牛贵儿家人来告,酒楼里客人渐少,那店主见张洛只是不走,于是便上前躬身道:“请问客人是否需要寄宿?店后也有客舍可供短住。”
张洛正犹豫着要不要暂时先离开酒楼寻找住处,听到这话后便直接点头道:“那便先引我去看一看。”
这酒楼后方有一个大院,建造着联排的房屋,乍一看跟张家仆佣们的宿舍差不多,除了店主和奴仆们的住处外,其他便都是客房,而且看起来生意还不错。
当身穿华服的张洛走进来的时候,那些住客们也都纷纷望过来。这些人的装扮年纪各不相同,有外地的客商、有身穿军服的长上宿卫,甚至还有声色娱人的妓女,可谓是鱼龙混杂。
“有没有安静一些的住处?”
张洛倒不是不惯与这些人住在一起,只不过在陌生的环境里总要保持一定的警惕,他现在一副家当都穿在身上,实在太露富,真要晚上睡熟了估计就会被人摸进来扒个精光。
“自有供给贵客的静雅之地!”
那店主闻言后便也微笑道,引着张洛绕过这些客舍再往左转,便走进了一座独门的小院里,门扉一掩在内锁起便隔绝内外,院子里还种着什么花树,在这春夏之交闻着很是清香。
店主打开房门,将张洛引入,又笑语道:“此处雅居,日费只需三百,郎君还满意吗?”
这价格当然不算便宜,但出门在外倒也没有太多计较,张洛重点检查了一下门窗还算牢靠,便脱下身上的锦半臂递给店主说道:“着员将此掸尘熏蒸,另我厩中坐骑夜后还需给料三升,明日家人送钱来一并结算。前铺有人来问,速来告我。”
店主连忙小心接过那锦半臂,然后内外略作翻看,又向张洛躬身道:“郎君便请安歇,有事着仆来告。”
待那店主退出,张洛便登榻假寐,倒也没有睡熟,养神片刻便有人叩门道:“郎君睡未?前楼有人来问郎君,是一位服青内官。”
张洛闻言后精神一振,连忙起身行出往酒楼前方走,走出这客舍大院后便见到穿着一袭内官服的牛贵儿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便抬手道:“牛内仆使员来告即可,何须亲至。”
“让郎君等候多时,已经失礼。今日惠妃院内多事,到现在才得以抽身,赶在宵禁前入坊便匆匆来见。”
牛贵儿向张洛略作欠身,并解释了一下自己远来的原因,之前相见虽然没有直告身份,但对方既然找到这里,必然也已经知晓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多作介绍,看一看酒楼的环境后又对张洛说道:“此间人杂,且归寒舍再与郎君叙话。”
于是两人便离开酒楼往牛贵儿家中去,牛贵儿还让自家娘子亲自出堂来奉上一些饮品果点。之前他不在家可以拒客门外,现在回来了若还太倨傲,那还不如不待客。
“何必有劳娘子。”
看着牛贵儿娘子出堂待客,张洛连忙欠身接过奉来的酪浆果点,眼睛一扫见这牛夫人杏脸白皙、额贴花黄,五官虽略欠精致,但也俏目含春、且体态撩人,怪不得家中防禁要这样严格。清化坊本就品流复杂,阁门若不守住,这牛贵儿怕是得由青转绿。
“郎君不必多礼,妾还要请求郎君饶恕呢。夫主归后便厉言责妾怠慢贵客,妾心仍悸,郎君若不肯恕,恐夫主还要施惩……”
那牛夫人眼波盈盈的看着张洛,幽幽软语勾人生怜,一边牛贵儿则沉声道:“张郎名门公子,贵人所亲,今番登门是令我蓬荜生辉,竟被你这拙妇相拒门外,难道不该惩罚?”
张洛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什么东西的一环,但也没心情细品,只是随口说道:“牛内仆门仪肃正、娘子闺德端庄,冒昧登门,是我唐突。内仆若再咎责娘子,反倒令我坐立不安。”
牛贵儿听到这话后,才又瞥着他娘子沉声道:“既然张郎不作追究,你便退下罢。归立卧中左二窗下,不得我命,不得入帷!”
“是……”
那牛夫人闻听此言后又连忙欠身应是,只是那嗓音却带上了几分莫名的颤意,又斜眸细望张洛两眼,这才垂首趋行退出。
张洛见这牛贵儿虽然是个太监,夫纲却是甚雄,竟然连其娘子回到卧室站在哪里都规定的这么仔细,怪不得之前都不敢让自己进门,看来这牛贵儿一时半会儿间升不到七品啊。
待到牛夫人退出后,牛贵儿也是神情一肃,望着张洛说道:“郎君今日来访,想应是为张令公事。家仆传告之后,某便奏于惠妃。惠妃着我转告郎君,此番令公之所受厄,前因颇深,牵连亦广,远非内宫妇人能够轻言纾解,郎君来问,惠妃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告诉郎君静待转机。
张令公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些亲旧想必也不会坐视令公受难而不加救援。郎君眼下急为奔走,能做的事也有限,反而有可能还会招惹是非。如果担心遭受牵连,也可暂时驻留于此,事了归家。
如果、如果张令公家此度当真不能善了此事,郎君不过其家庶幼,能受的牵连也有限,无论徒流亦或没官,惠妃也都会设法周全,尽力不让郎君沦为刑徒。无论后事好歹,郎君都能免于受害,待到时过境迁、朝情流转,郎君自有出头之日。”
张洛听到牛贵儿所转告武惠妃的话,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武惠妃认为他是登门来求其搭救张家的,这倒也正常,虽然其人也自觉当中水太深而不敢轻涉,但还是设身处地的为张洛考虑一番,劝他安分守己、明哲保身,这倒也算是正常长辈教诲。
毕竟这么高端的政斗,他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小虾米实在是没有搀和的资本,换句话说,那些正在斗法的大佬抽空看上他两眼,他都得大口大口吐血。
尤其武惠妃还向他保证,就算最终张家遭了殃,她也会设法保住自己。且不说能不能做得到,现在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就已经是一份情义了。至于未来的出路如何,那还得看时局的演变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从一个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亲近、仅仅只是见过一次面的长辈来说,武惠妃这一番回答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张洛如果对此还有什么不满,那就是他自己贪婪不知足了。
但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张洛今天大不必过来,因为不靠武惠妃,他也能确保自己不受张家事的牵连,毕竟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出,而且也做出了相应的准备,或许并不算是最好的。
但如果仅仅只是张说家这一场风波的话,他的确不必来麻烦武惠妃。
“姨母如此垂顾关照,实在是让我感动肺腑。我大父忠君爱国、俯仰无愧,此番纵然受奸邪诬害,但我相信一定会雨过天晴。诚如姨母所言,张氏门生故吏众多,断不会任由我大父遭受欺凌而不加反抗,家事自不需我筹谋处置。”
略作沉吟后,张洛又开口说道:“此番来扰,其实是有别事请教姨母。三月时我在城南落水遇险,幸得搭救才免一死,与恩公情义深结。此恩公官任河南府录事,乃是一位忠勤干吏,却不想日前遇害南郊。
南郊水患一再爆发,河南府群属因恐受罚,竟然将罪名俱加一人。我有意为恩公伸冤,但念及河南府官俱是宪台崔大夫旧僚,有恃无恐、遂行恶迹。崔大夫今正纠集党羽、穷诘我大父,我若诉官,恐为排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