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四年,唐玄宗召见河南尹崔隐甫,欲加大用。中书令张说薄其无文,奏拟金吾大将军,另荐与其相善的崔日知为御史大夫。玄宗不从,以崔日知为左羽林大将军,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崔隐甫与张说由是结怨。
御史中丞宇文融日渐受重,并在封禅结束后插手吏部铨选,张说患之,多有压制。而另一名御史中丞李林甫,则是由宇文融所引荐,李林甫的姨夫还是长期受到张说压迫的宰相源乾曜。
由此张说便达成了得罪了御史台所有高层的成就,并且不出意外的遭到了御史大夫崔隐甫、两名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的联名弹劾。
这便是开元十四年这一场政斗的大体脉络,也是张洛明明知道会有此事却不加提醒的原因之一。正如武惠妃所言“前因颇深”,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政治倾轧。
深受张说欣赏的张九龄在事前也曾提醒过张说要小心宇文融,然而张说只是说“鼠辈何能为”,结果就被“鼠辈”给狙击了。
张洛来到清化坊通过牛贵儿联络武惠妃,主要并不是为了张家这一场政治风波,那并不是眼下的他能够涉足的领域,他更多的还是想要帮周良洗刷冤屈、将其夫人救出。
但眼下朝堂上大佬们斗生斗死,谁会关心区区一个九品小官的生死与清白?所以就算张洛本意不在于此,也得把这件事跟时下的热点联系起来,才能获得关注。
周良的遭遇固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河南府官员们敢这么做、性质就有点严重了,如果再上升到前府尹崔隐甫,那就与当下的崔隐甫弹劾张说案紧密联系起来了。
这件事有没有崔隐甫的指使?涉事的河南府官员,当中谁是崔隐甫的党羽?甚至于洛南在此春夏之交几番遭遇水患,崔隐甫这个前府尹又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一旦崔隐甫被卷入舆情物议的旋涡当中来,那他针对张说的弹劾伤害力必然会大打折扣。一个九品小官的遭遇不值得摆在朝堂讨论,但是一个御史大夫是否称职,那就要仔细掰饬掰饬!
所以张洛不是来求武惠妃的,而是要给她一个契机、一个角度去介入并影响朝堂中的人事纷争。
虽然武惠妃让牛贵儿说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似乎是没有要干涉外朝人事的打算,但大家身上都流着武家的血,我还不知道你?
牛贵儿虽然也算伶俐,但显然并不具备太高的政治智慧,并没有领会到这一层意思,在听完张洛的讲述后,神情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颔首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桩事,郎君当真是一位难得的知恩义士,自身犹且不安,居然还为报恩急于奔走。此事我记下了,明早返回禁中后一定奏报惠妃。”
张洛也不指望他能听懂多少,接着又继续说道:“当下家中人心惶惶,此事我也未语于家人,当今世上唯与惠妃亲缘可攀,故请惠妃细为参详该当如何。事若有解,受助者自是感激不尽,必也会倾力报答惠妃!”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明示了,你想当皇后的话,自己躲在宫里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可不行,起码得在外朝也要有过硬的支持。要能帮我爷爷渡过这一难关,他能差事儿?
虽然张洛对武惠妃进封皇后一事并不乐观,也不觉得他爷爷会蠢到沾这汪浑水,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总有个前后次序,现在画张大饼大家一起心怀期待,总比看别人场上斗得不亦乐乎、自己站一边干着急要强。
牛贵儿仍然没有领会到当中深意,甚至觉得这贵公子实在有点天真和不知所谓,你家都这么麻烦了你不关心,反而还浪费宝贵的人脉去操心别人家事。再大的恩情,能有自己的安危和小命重要?
但见张洛态度如此恳切,牛贵儿便也表示明早入宫后一定向武惠妃汇报,接下来便又邀请张洛留宿其家。
不过张洛已经在坊中找到了住处,而且总感觉这牛贵儿夫妻俩有点不正常,闻言后自是摆手拒绝道:“不告来访,已是叨扰,怎好再继续深扰。牛内仆明日通禀有回信之后,可再使奴向那旗亭家告我即可。”
说完这话后,他便起身告辞。那牛贵儿虽然未解其意,但是迎送还算恭敬,又亲自将张洛给送回酒家,并且当着张洛的面对店主威吓一番,搬出自己内宫身份让其小心招待贵客。
如此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街鼓方响,张洛早早便起床,拒绝了酒楼供给的丰盛饭菜,来到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炉的胡饼,捏在手里一边吃着一边往坊门走去。
街上如他一般的人不在少数,市井民众整天为了衣食忙碌,并没有时间停下来充分的休息,大清早的坊街上已经是人潮如织了。
昨日分别时,张洛只是交代让丁青和周朗到清化坊来寻找自己,具体的方位却没说。担心这两小子在坊里瞎溜达遇不到自己或还滋生别的事端,张洛才早早来到坊门处等待。
他先来到北坊门溜达一圈不见两人踪影,又转到东坊门来,从清晨到午后在这两处坊门之间不断的溜达,腿都走细了,才总算在东坊门内一株柳树下看到蹲在那里的两个家伙。
“怎么现在才到?”
张洛阔步走向两人,低声斥问道。他见到这两个家伙风尘仆仆、满身草屑,一副狼狈模样,心中便暗生不妙之感。
“阿、阿郎,不好了!昨日我在城南寻到周朗,正要回庄报信,却有一队金吾卫兵直往庄上去了……”
丁青抬头见到张洛,顿时便忍不住咧嘴要哭出声,又怕引起路人关注,捂着嘴巴低声啜泣道:“我们两个一匹老马,根本追赶不上……将近半途,便见到金吾卫拿人返回,我耶、英姨还有莹姊,都被捉到……又怕金吾卫兵散开捉拿,只能转向往城北来,逃了一夜,将近北邙,身上无钱,卖了马才得不足一缗……”
这小子说话断断续续,但总算也交代清楚,张洛听完后,脸色已是铁青。
按照丁青所见,金吾卫应该是在控制张家大宅之后不久便往洛南田庄去捉拿自己,他们是如何这么快速了解到自己的存在并掌握到他的所在?
张家在洛南可是有着许多的田庄产业,金吾卫就算搜捕逃散在外的张氏族人,也不应将自己排在首列。毕竟就连武惠妃都认为他只是家门庶幼,不应受到太深的牵连。
现在发生这样的情况,明显就是张家有人在向金吾卫告发自己的位置、甚至夸大自己在张家的意义。至于谁会这么做,张洛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这会儿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后怕,原本他还觉得自己避在郊外,就算等到张家危难爆发后也有时间从容离开,但还是把郑氏对他的恶意低估了。
这女人自己身陷危难之中,都还不肯让他逍遥法外,第一时间便要选择告发,这个女人是真的想让自己死!
如果张洛当时没有入城,就算是闻讯而走只怕都逃不了太远,难免要被金吾卫抓捕回来。一旦被控制住了人身,无疑就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无论救人还是自救都将无计可施。
“不要留在街面,到别处再说。”
意识到自己被金吾卫列为了抓捕的目标,张洛心中也是危机感大增,摆手示意两人跟上自己走出清化坊来,往南面更热闹的立德坊而去,借立德坊拥挤的人流稍微掩饰一下他们的行踪。
立德坊中也有短租的客舍,价格要比张洛在清化坊租住的便宜得多,张洛先用丁青卖马得来的几百钱短租了一间客舍,进了房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道:“是否我家祸事连累到了郎君?”
“不相干的,你家事我也打听清楚……”
张洛简略向他讲了一下自己昨日往河南府去见周夫人的情形,旋即便又皱眉沉思起来。
他昨夜急急来清化坊求告武惠妃,固然是希望能够借助武惠妃对时局的影响力,让周良一案获得更多的关注,想要帮周良恢复清白,并将周夫人解救出来。
但他本身是不打算出面、不想介入太深的,正如之前他劝告周良时所言,事若可为、义不容辞,事若艰辛则量力而为。
这些事本来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求告武惠妃只是给事情增加一个能够发生好的变数的一个可能,但如果武惠妃对此兴趣乏乏,不愿深度参与,那他也只能放弃,或者将此事埋藏心底,等到有能力、有机会时再加报复。
可是随着英娘母女和丁苍被金吾卫抓捕,事情对张洛而言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她们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英娘不啻于自己的养母,阿莹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丁苍多年来经营田庄、供给衣食且任劳任怨。如今她们被捉回张家,自己如果拍拍屁股走人,无论张家之后境况如何,她们的处境必将悲惨至极。
而且郑氏这么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这也让张洛之前因为伦理而生出的退避之想荡然无存:这么怕老子夺你那狗儿子气运?既然不让我走,那就斗到底!只要我在一天,你那儿子休想有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