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俗坊张家大宅门前大街两侧都立起了临时的栅栏,禁绝人员出入此间,铺设在门前的沙堤也早已经被铁蹄踩踏的散乱不堪。
大门内外都站立着披甲持刀的金吾卫甲士,使得这座大宅不复再有往日的威严气派,笼罩在一股大难临头的恐怖氛围中。一些赶来看热闹的坊民,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远远的站在街角处指指点点,唏嘘议论。
大宅中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入宅的金吾卫军士们虽然没有大开杀戒,但是态度也绝对算不上好。他们穿行于宅内各处区域,挥舞着手中的刀杖,大声呼喝着将所见到的张家族人与奴仆统统往宅邸中央驱赶,若有人敢于抵抗,便免不了一顿抽打。
其实这些金吾卫军士收到的军令只是包围张家、禁绝人员出入并且搜查其家,并不包括对张家族人的惩罚。不过这些军士早就因为之前扈从封禅、封赏甚薄而对张说心存怨念,如今总算等到机会来其宅门耀武扬威,哪里还会冷静克制。
张家族人聚居此宅,不乏一些年轻子弟仗着家势养成嚣张纨绔性情,一开始还不将这些军士放在眼中,甚至瞪眼怒斥:“尔等贼丘八,知此谁人宅第……”
“若是不知,老子反不敢入!奉敕来查,还敢违抗,真道这铁刃只是摆设?”
旁有金吾卫军士闻听此言只是冷笑一声,抽出佩刀便用刀背将这张家子弟抽打在地,然后踏步入前踩踏一通,待其委顿哀号、不敢再作反抗,才将这口鼻沁血的张家子弟往宅内中堂拖去。
此时的张家大宅中堂里,也已经渐渐的人满为患。只是并非往日周游其门的高官朝士又或者士林名人,而是被从宅中各处驱赶至此的张家族人和奴仆,甚至就连一直深居内宅的燕国夫人元氏与张均夫人郑氏等也都未能幸免。
张说、张均父子等人都还在南省,眼下并不在家中。站在燕国夫人身旁一个二十多岁、身穿华服的年轻人,乃是张说的次子张垍,寸步不离的伴从在母亲身边。
元氏被突然入宅的金吾卫军士驱赶到中堂来,脸上也有些惊悸憔悴,可是当看到家中子弟被这些军士粗暴的殴打羞辱,心中怒气又生,频频目视身边的儿子张垍,示意他上前劝阻一下类似行为。
家中其他族人或是白身或是卑职,而张垍在封禅之后也已经荣登五品,这身份总还有几分威慑。
然而张垍却只是双眉紧锁,一副愤怒冷峻的神情,低头握拳站在母亲的身边,情绪很是饱满,但对那眼神暗示则全无行动上的回应。
元氏见儿子只是不动,便自己排开前方众人,缓缓走到厅堂门口那扶刀而立的金吾卫将领面前,口中沉声说道:“请问将军入宅,敕命之外可有判书?朝堂诸贤将我张氏族属判成何罪?若真罪大难恕,南市不远,弃市亦可。宅中殴辱,是惩何罪?”
“这、末将率军入此,奉敕行事,无关刑罪。军卒粗野,或有冒犯亦是无心,老夫人安处堂中,末将会作训告。”
那金吾卫将领闻听此言,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尴尬。张说今日在朝堂上遭受御史台弹劾,眼下还在南省接受鞫问,究竟是什么罪名还待判处。
他们这些金吾卫军士入宅也只是监控其家,眼下殴打张家族属,真要深究起来也是有滥加私刑之嫌。
之前将领放纵军士们这一行为,也是存着趁机泄愤的想法,此时听到燕国夫人提出抗议,于是他便走出厅堂去大声的训斥一番,类似的行为才略有收敛。
“阿母何必与这些军卒使气,待到风波过去,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张垍见到那将领还能进行有效的沟通,绷紧僵硬的神情才略微一缓,又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来低声恨恨说道。
元氏看看这个儿子,嘴巴张一张也没说什么,走回堂内后又对众族人说道:“令公忠勤为本、内外俱知,或遭小厄,不足为惧。事或一时难了,你等也各自宽心,收聚各自舍内人员,不要惊闹,不要失言!”
听到燕国夫人这一番话,堂内众人也都略微安心下来,然后各往亲眷、主人身边去靠拢。然而正在这时候,张均夫人郑氏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稍显突兀的呼喊声:“六郎不在、六郎不在这……”
“噤声!”大府掌事张固眼疾手快,入前掌掴这名喊叫的仆妇。
元氏也皱眉凝视着郑氏,低声斥道:“不会教人,就少留身边使用!”
“是妾管教无方,请老夫人容后发落。”
郑氏白了一眼被掌掴的苏七娘,又向燕国夫人欠身道,旋即便又低声道:“只不过,这些军士气势汹汹入门来,稍后想必也会盘查族人缺谁。难道还要为了掩饰那孽、那小子,给家人更添过错?”
“问时再说!我夫我子俱系刑司,若必不得赦,索此小儿又何益安危?”
元氏口中低语道,她见郑氏眉眼间还有些不服,便又轻声道:“就算满门遇难,也要留一二人收殓骸骨,合家共一大冢,总有一抔土是添加你身!人情是网,他不害你,你何必要撕裂扯断!”
郑氏听到婆婆言中有怒,便又连忙垂首应是,只是当看到凄凄惶惶傍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张岯时,心中又不免怨念滋生。就算要留一二人,凭什么不能是她的儿子?她自有所出,又何劳旁人施舍一抔黄土?
眼下全家受难于此,偏那孽种为给其亡母造碑而侥幸于外!
郑氏想到这里便越发愤懑,乃至于又想起年前术士批命的判词,再联想当下情景,心中对此便越是笃信,不免暗恨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仁慈,若早横下心来除掉孽种,可能家中这一场劫难都能消弭于无形。
人在身处逆境中时,思想本来就容易偏激极端,而且郑氏对那庶子本就心存成见与敌意,这会儿便越发的心意难平,趁着家宅被搜查一番、族人们又被遣还各处后,她便又召来苏七娘耳语一番。
“这、这不妥罢?方才老夫人还说……”
苏七娘闻言后顿时面露难色,而郑氏则皱眉低斥道:“阖家百数口,谁不想活?你不声张,她知是谁告发?况那孽种本就是一个招灾的厌物,若能趁机了结了他,家人反能转危为安!你常说你儿想觅一官事,此番事了,给你安排。”
“这、这,多谢主母恩典。”苏七娘听到主母心意已决,她也不敢再推脱,况且听到回报还算可观,当即便横下心来点头应道。
中书令张说为御史大夫崔隐甫、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共同弹劾,其家宅也被金吾卫将士团团包围,相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全城。
张洛在城南康俗坊外察觉到情势不妙后便打马一路北行,当其跨过新中桥来到洛水北岸时,甚至已经依稀可以听到道中行人议论张说相关的事情。
御史台针对张说的弹劾是在今日的早朝,而今则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洛北因为依傍皇城,所以从皇城中传出的消息能更早抵达这里,道途中甚至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情景,仿佛其人亲历一般,也不知道是真的看见还是在捏造吹牛。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对一些人可能是灭顶之灾,但对另一些人也不过只是谈资而已。如果不是事切自身,张洛倒是很想停下来听听洛阳民众对于此事的见解与感受,可现在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与时间。
新中桥北有漕渠与新潭,自东而来的漕船与客货船只大多由漕渠而入新潭,进行人货的集散。因此这一片区域也是洛阳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甚至就连南市、北市都远不及此,因为两市的客商与货品都是从这一片区域中分流过去的。
张洛虽然鲜衣怒马比较引人瞩目,可是一旦靠近到漕渠附近,一时间也仿佛雨滴入河、鱼游入海。街道上人货往来频繁且拥挤,尤其是在漕渠浮桥上更加的人流拥堵,张洛都要下马牵着过桥,甚至心里都忍不住默诵起“齐之临淄三百闾……”。
但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不必担心会被金吾卫追踪至此且当街抓捕。
挤出了拥挤的漕渠街巷之后,往北街道倒是没有那么拥挤了,但也仍然非常热闹,街面上仍是人马嘈杂,张洛甚至都怀疑这附近居民晚上睡不睡觉,怎么能受得了?
怪不得无论是张说等盛唐大臣,还是中唐裴度、白居易等,都在洛南的坊曲安家。洛北这里热闹是热闹,但也的确是吵闹,并不怎么宜居。
张洛此行目的是清化坊,挤出漕渠街后北行一里多便到了。
一入坊中,便有一股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别处坊中并不多见的饼铺食肆乃至于旗亭酒家在这里随处可见,虽然不敢当街开门,但在店外街边却多有奴仆叫喊招揽生意。
张洛这样的华服豪客刚一入坊便被好几人盯上,不独要上来殷勤的为他牵马执辔,甚至还有几名风骚胡姬凑上来往他身侧来拱,身上夹杂着浓烈的香料气息与酒糟的酸腐味道,待到张洛瞪眼呵斥,才各自悻悻退开。
清化坊是一座综合性的坊区,不只有居住功能,食肆酒家客舍旅店一应俱全,坊中还有都亭驿与左金吾卫的官廨。
张洛到清化坊来,自然不是为的搞灯下黑那一套、自以为躲在金吾卫的老巢就不会被抓到,他是来寻访那个刚刚冒名顶替过的内侍牛贵儿的,当时其人留下的住址便在清化坊西曲。
眼下情势复杂,无论是周良一家所遭受的厄难,还是业已陷入政斗泥潭的张家,都不是凭张洛一人之力能够搞定,而他唯一能够求告的,眼下也只有深宫中的大姨武惠妃。
之前张洛拿着牛贵儿的鱼符敢直闯河南府,但眼下却是不敢擅闯宫禁,倒不是怕了,而是因为知道闯也没用。这牛贵儿既然将随身鱼符送给自己,回宫后肯定要报失销档、更换新的鱼符以出入通行。
河南府那里不能验证鱼符真伪,宫禁是能验证的。张洛真要拿着这鱼符便直闯大内,无疑自投罗网,也暴露出自身的愚蠢和轻躁,那也就不必再奢望武惠妃会搭理自己了。
所以到了清化坊西曲之后,张洛便开始老老实实诸家叩门询问牛贵儿家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