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仓曹本以为这内侍省的小太监可能是周良的一个人脉,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凶恶的讨债鬼,听到周良的死讯也是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要强逼周夫人还债,实在是不近人情。
哪怕他们河南府官迫于无奈、将城南水患的罪过扣在了死去的周良身上而波及其家人,也只是应付过当下,并不想把周良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而且这其实也不算冤枉,毕竟连日来周良都在府中说什么入夏之后汛情危害,搞得大尹也忧心忡忡,遂成此祸,所以周良其实也不谓无辜。
“我虽然不知那古画价值几何,但今此妇身在囹圄,牛内仆再作问询她也难为补救,何苦再……”
刘仓曹见周夫人哭的伤心欲绝,便起身开口说道,然而话还没讲完,便见到这少年眼神冷厉的怒视向他。
在听到周夫人说已经将周良所搜集的资料投火焚烧,显然周良也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并没有将此尽数上奏,如此便能确定周良不是得罪了权贵豪强而遭受报复,那这件事应该就是一个单纯的意外。
周良尸骨方寒,河南府官员便急匆匆去抄家,一副唯恐旁人不知此番水患罪魁祸首乃是周良的架势,甚至连事故责任核查审定的过场都不走,这扣黑锅的意图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这刘仓曹给张洛的感觉,就像是担心犯人脑袋落地时会磕到脸而铺一张毯子的刽子手,这一份同情实在是有点不知所谓,对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事既已经验证,我能否取走所寄物货?”
张洛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不再去看周夫人,再问财货一则是做戏要做全套,二则也是希望能够取回一些财货试试能否从别处打点挽救一下。
无论周良有没有罪,张洛都希望进行一个相对公正的审判。如果任由罪名坐实,周夫人恐怕会被没为官奴,而周朗要么投官自首,要么做一个刑户逃犯。
“物虽有主,但毕竟已经入官。不经案审而直接取走,实在是违背程式……”
其实眼下合府都因为洛南又爆发水患而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从周良家查抄来的东西还没有作为赃物入库,只是临时堆放在府前庑舍中,不过终究那么多人都看着,故而刘贵也不方便随意支配。
“诸物最贵重便是那古画,既然已经不见了,我归后难免要遭受发落!眼下最重要保住这周家妇人,让我阿翁怒火有处发泄,我不管你们河南府要如何惩罚她,刘仓曹若肯将物发还,我自作主张赠你一半,请你代我好好照料这妇人。饥给食,寒给衣,病则请药,一定让这妇人熬过刑讯,让我能将活口引送阿翁!”
张洛瞪着眼,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他是真的担心周夫人连番遭受打击后,在狱中煎熬不住。
“内仆此言当真?”
刘仓曹闻听此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刚才他听两人对话便已经在心里核计,抛开那没见过的古画和琅佩不说,单单对话所提及的财物便价值几百贯,而且还都是没有入库的浮财。
略加沉吟后,刘仓曹才又说道:“我虽不知内仆怨气多深,但周录事是我同僚,他遗孀沦落至此,应当关照一二。只是诸物毕竟见官,内仆需给我一凭信回执,才好点付。”
张洛闻言后也不多说,行至堂中书案前见到砚台中还有储墨,提笔便开始写道:今于河南府廨收讫什物扬州鱼纹铜镜……
“馈赠一事,倒不必写。我与内仆义气相约,必不相违!”
刘仓曹凑到案前,又将案旁的印泥向前推了推,张洛见状后便也将鱼符上面牛贵儿的官衔名字印在了纸上。
待到收起这份文书,刘仓曹摆手让府吏将周夫人引下去,然后自己又亲往府前庑舍去将纸上清单所列物品点出来,还不忘细心的分作两份、各用布包装起,这才又匆匆来到府狱外将其中一个布包递给张洛,并笑语道:“牛内仆请仔细查看可有短缺。”
“不必了,我记得你,会再来找你!”
张洛接过布包后便随手挂在了马鞍上,并又看了这刘仓曹两眼。他不在乎今天花出去多少,未来一定会让这家伙加倍奉还!
那刘仓曹又忍不住发问道:“周录事家查抄财货颇丰,除牛内仆诸物外还有不少,牛内仆可知是谁人寄存?”
“他家事我管得那么多作甚!只是弄失了我的珍货,我绝不会轻易饶过!”
张洛闻言后又狠狠说道,没有满足这家伙的好奇心,也是想以此给周良一家增加些许神秘性,让这刘仓曹不敢过于怠慢。
刘仓曹听到这回答后讪讪一笑,倒也不敢再继续追问,目送着张洛离开后,又掏出刚才那张凭信看了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无卵的内官当真阔绰,区区一个八品内官就能使弄这么多的财货。老子们勤恳治事,所得薄俸糊口而已!”
话虽这么说,他倒也没有进宫做太监的意思,只在心里庆幸眼下府中一干主事不在,让他得了这个发财的机会,一次便得了顶得上他一年多俸禄的横财。
待到张洛策马从府廨另一侧转出再回到坊中大街上,在此徘徊等候多时的丁青便匆匆迎上来:“阿郎,情况如何了?周录事家,还有救吗?”
之前他多日待在周良家里看守寄存的财物,与周良一家也都相熟,所以心里也是十分的焦急。
张洛闻言后只是轻叹一声,他之前借牛贵儿鱼符出入府廨,看起来从容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是乱的很。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让他也有点猝不及防。
这会儿尽管已经对情况有所了解,但一时间还是没有什么头绪,他准备先出长夏门去跟周朗讲一讲所了解到的情况,然后再思对策。丁青见状便也连忙驾驭着那匹老马,颠颠儿的跟在阿郎身后往坊外而去。
两人沿着长街往南行,行至崇政坊往南时,横街上突然从西面冲来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甲兵骑士。
张洛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规模的骑兵队伍,尽管距离横街还有一段距离,他还是勒马停了下来,远远观望这一队骑士在街上列队驰过,然后便看到这一队骑士沿着沙堤一路驰行往康俗坊中驰行而入。
“这些金吾军士,他们、他们入康俗坊做什么?”
眼下还是白天,并未开始宵禁,街上突然出现这么多金吾卫军士本就非常引人注意,而当看到这些金吾卫军士全都涌入康俗坊的时候,道上行人更是不免议论纷纷。
“阿郎,这……”
丁青自然也是心存好奇,凑近张洛想要说一下自己的猜想,然而张洛却举手轻轻一摆,低声说道:“不要说话!”
这时候街面上已经开始有人开始议论道:“这么多金吾军士突然入坊,事必不小!康俗坊中权势人家唯张燕公一户,莫非这些军士是往张家去?张燕公究竟得赏,还是获罪……”
有好事者也往康俗坊中冲去,想要跟在金吾卫军士后方一探究竟。住在都畿内的人家便有这样一桩便利,那些名满天下、高高在上的权势人物风光还是落魄,如果他们赶得巧的话,那都是有机会可以亲眼见证的。
张洛这会儿大约也已经猜测到发生了什么,看来张说的政敌应该已经开始发动起来了,此番金吾卫入坊应该是要包围其家。
他自然不会入坊瞎凑热闹,引马来到道渠旁的柳树下,丁青也随行过来,看见左近无人,才一脸紧张忐忑的小声道:“阿郎,难道张家真要遭祸?咱们、幸在咱们没留在张家,阿郎肯定猜到……”
“你从长夏门处,汇同周朗先回庄上,告英娘、阿莹与你耶速速避出……”
张洛脑海中思绪飞转,口中快速的对丁青说道,趁着金吾卫还在控制张家大宅、未向枝节蔓延之前,先让自己的人远远避开这一场风波。
周良家事没有解决,自己大部分财货还被扣留在河南府中,他自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尽管眼下家变又生,但他还没有完全的技穷,还是希望能再努力一下。
“阿郎你呢?我恐独归会被阿耶打死……”
丁青连忙疾声道,却被张洛摆手打断:“不要废话,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听好吩咐。让她们速速避出后,你和周朗再绕道城北入城,往清化坊来与我汇合,我在那等你们。”
说话间,张洛又在丁青身上掏摸一番,将这小子身上装的百十枚钱币都掏出来。
他虽然穿的光鲜亮丽,身上却没带钱,刚从河南府廨讨回的轻货变现则太招摇,入市恐被抓捕,还是用现钱稳妥些,所以那些轻货他也顺手抛给了丁青。
考虑到接下来还不知要在外躲藏几天,时间久了怕不是得把身上衣衫都扒光当掉,所以张洛又疾声道:“归后别忘带钱,用度不够卖了你小子!”
这时候,他又看到康俗坊那里有看着眼熟的男女奔跑出来,想来应是趁乱逃出的张家族人或奴仆。张洛自然不敢跟这些人照面,当即便翻身跃上自己的坐骑,打马便往街北飞奔而去。
“带多少……”
丁青还待细问,却见阿郎已是鲜衣怒马的绝尘而去,他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于是便也连忙上了自己的老马颠颠儿的往西跑,绕过康俗坊再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