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教导员!”一个脸颊还带着高原红的年轻战士突然举手,
“俺听村里老秀才说过,地主家的地都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攒下的,这话当真吗?”
窑洞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十几个战士齐刷刷转头,泥墙上晃动的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开什么玩笑?地主不吸佃农的血,哪来那么多的土地和粮食?”
听到这个问题,比安卡十分生气,后世人没见过地主这样问情有可原,但这一辈人都是亲眼见过地主恶行的,居然也会问出这种问题。
“好了好了,外宾同志,你别生气,这个问题交给我来回答。”
王教导员扶了扶眼镜,忽然抄起碳笔在土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粮斗。
“狗剩同志这个问题很好,大家昨天学习了算数,咱们今天就用算术来说话。”
他敲了敲土板,“假设你爹借了地主一斗粮,第二年要还多少?”
“三斗!“角落里传来回答,“驴打滚的利息嘛。”
“没错,那要是连着三年还不上呢?”
碳笔在土板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第一年欠三斗,第二年变九斗,第三年就是二十七斗。等你们家实在还不起了——”
碳笔突然折断,碎屑簌簌落在“二十七“的数字上。
台下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往前探身,有个小战士的绑腿松了都没察觉。
比安卡注意到,刚才提问的狗剩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这时地主就会笑眯眯地说:拿地抵债吧。”
王教导员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恻恻的,
“十亩薄田换二十石粮债,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农民要是不肯卖地,下次就是保长和带枪的民团流氓,拿枪顶到农民的头上,逼着农民‘还债’。
地主还会假惺惺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王教导员猛地提高嗓门:“那些说地主省吃俭用的,怎么不算算这血淋淋的账本!”
比安卡适时的补充道:
“如果省吃俭用就能有钱买地,那我相信大部分贫人都比地主过的更加节约。
大家想一想,自己家好不容易有了少量积蓄,不是水旱灾害,就算苛捐杂税,有多少人真能省出买地的钱?”
“是的,土里刨食的农民光靠自己吃苦,是不可能从贫农变成地主的。”
窑洞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一名战士突然情绪激动的叫道,
“俺没过门的媳妇小芳,就算家里欠了黄扒皮粮食,黄扒皮就把她强掳了去,卖到城里的窑子还债。”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了第一个人控诉,原本还安静听讲的众战士顿时炸开了锅,你一眼我一语的讲起自己听闻的地主恶行。
见大家又安静下来,王教导员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我们不排除地主中也有比较善良、开明的,他们对手下佃农收的地租低于平均值,甚至会帮助遇到困难的村民。
但这种地主终究是少数,而且多是小地主。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比安卡举手问道,“我想猜一猜!”
“外国同志,您说。”
“因为拥有同样的初始土地时,善良地主地租收的少,财富积累速度比不上黑心地主。一旦到了天灾人祸之年,百姓被迫卖地求生。
坏地主可以迅速买下百姓的土地,扩大自己的生产资料。而好地主平日剥削的少,财富也少,不能像黑心地主一样大量扩大自己的土地规模。
甚至到了一定时候,黑心的大地主还会勾结民团武装和当地官员,吞并开明地主的土地。”
“没错,这位外国专家看来对华国国情了解颇深。”
王教导员补充道,“在长征前,我们在湘赣皖等地进行土地革命时,也发现了少量开明地主。
对于这些进步地主,在政治上,我们会尽量团结他们,一些开明地主愿意配合减租减息等政策。
对这样的地主,挡组织会对其进行积极争取,鼓励他们为革命事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如提供一些物资、掩护革命同志等。
在经济上,我们也不会采取完全没收财产的极端方式,而是考虑实际情况,给他们留下相对合理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保障其基本生活。
同时也会鼓励他们从事一些有利于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活动,如投资工商业等。
根据组织今年7月出台的《关于土地政策的指示》,对配合革命的地主,保留相当于中农水平的土地。
当时根据地有一名开明地主,我们便放宽了政策,给他家五口人留了十亩水田。
他还在我们鼓励支持下,做起了工坊,生产各种竹编制品。
由于质量好,甚至连部队都喜欢采购他家生产的竹箩筐、竹背篓等工具。
这样一来,虽然没了地租,但是他家的生活条件,甚至比以往更好了。”
窑洞的沉闷空气中,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声轻咳,战士们的表情像是在消化刚才一席言论带来的冲击。
墙泥上的土褐色影子随着煤油灯的火光微微跳动,比安卡双手环抱在胸前,靠着窑洞的柱子,静静地观察这一切。
如老电影一般,比安卡放眼望去,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刻着愤怒、痛苦,以及因觉悟而燃烧的希望之火。
“教导员,我能问个问题吗?”突然,一个忐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比安卡循声望去,提问的是先前话最多的小战士狗剩。
此时,他正局促地站起身,一只手紧紧攥住衣角,另一只手不住地在裤腿边摩挲,似乎在犹豫是否真该开口。
“问吧,课堂就是用来讨论问题的地方。”
王教导员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催促或批评,语气像山间的溪流,净而流畅。
狗剩犹豫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咱们打完地主,占了地,那穷人真的能过上好日子不?地主老财有文化有门路,他们还能翻回来害咱不?”
这个问题一出,窑洞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许多人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几个年纪稍长的战士互相对视,似乎也想听听答案。
王教导员沉吟片刻,来回踱步的身影被灯光拉成一道长长的轮廓。
他突然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严肃的爽朗,“好问题,还是真问题,不躲不绕,咱得正面回应。”
“比方说,你们今天把地主老财赶跑了,分了地,可你们刚种下新麦子,第二年秋天,突然地主和民团又杀回来了,拿着枪逼你交地——和你原先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
窑洞里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有人悄声议论:“这不还是老样子嘛?”
“对。”王教导员用坚定的声音回应,
“如果没人管,没人保护,那革命就是白做了。
地是打来的,但保住地,需要组织,需要纪律,更需要我们每个人时刻清楚,为什么要斗争。”
教导员话音刚落,比安卡便站直了身体,顺势开口,
“这让我想起老大哥学者一些研究。地是无价之源,但它不仅是权力象征,更是资源的生产工具。
如果生产关系不改变,那么谁都可能变成下一个剥削者。
在这个问题上,老大哥的做法是建立集体农庄……”
比安卡说得不紧不慢,不少战士听得一知半解,但都感到新奇。
注意到狗剩眉头皱成一团,比安卡便笑了笑,突然蹲下身随手在地上用棍子画了几道,
“我们假设这是全村的地,原本每亩地只能产200斤小麦,一个农民可以种10亩地。
建立起水库和灌渠等设施后,耕地就能旱涝保收,一些旱地还能变成水浇地,亩产可能就变成了250斤小麦。
大家把余粮上交国家,国家卖了粮食换来国外的化工设备,从此就能生产农药和化肥,有了农药和化肥,亩产可能就能变300斤小麦。
国家再生产出拖拉机,代替人力种地,一个拖拉机手就能耕种100亩地。
多出来的人力,就进城当工人,参与国家工业化建设……”
这时,狗剩突然提问:
“外国同志,这拖拉机种的地算公家还是私人?俺们分了地又要收回去?“
窑洞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几个战士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王教导员笑着拍拍土板:
“狗剩同志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咱们现在分地到户是为激发生产热情,等将来有条件了——”
他忽然抄起半截碳笔,在“二十七斗“旁画了个圈套圈的图案:
“就像农会把大家的地契存在一处,既防土匪抢又防恶霸骗。
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也要修水库、造化肥,那时就需要集中土地搞机械化......”
比安卡注意到,当说到“集中土地“时,好几个战士脸色发白。
她连忙蹲下身,用木棍在泥地上画出并排的田垄:
“不是收走你们的地,是把地界打通方便拖拉机耕作。
就像咱们现在集体训练比单打独斗强,将来种地也要讲组织纪律。”
角落里传来小声嘀咕:
“那收成咋分?”
“按劳分配!”
王教导员斩钉截铁:
“出力多的多分,老弱病残有兜底,但也绝不让勤快人吃亏!
当年在赣南,我们组织耕田队互帮互助,亩产比单干时多了三成......”
见大家脸上不再抗拒,王教导员又接着说道:“这打地主、分田地,只是革命的第一步。
之后大家还要团结起来,一起保卫革命的果实,建设崭新的华国,这才是能过上好日子的根本。
否则,地主不来,新的剥削者还会冒出来!”
这话顿时让整个窑洞陷入了一片沉闷,有人点头,有人则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脑袋。
在这些年轻战士的人生中,“未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模糊概念,许多穷人连第二天的果腹都难以保证,又怎么会想几十年后的事情?
看到大家的反应,王教导员也没有气馁,他相信在他的努力下,这些新入伍的战士,终究会从朴素的农民,蜕变为优秀的革命战士。
比安卡向前两步,才发觉王教导员眼角满是细细的皱纹,如同这片土地上未曾修补的创伤。
她不禁想起了一句话,“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如今王教导员所做,不正是唤醒一群人的灵魂吗?
比安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教导员,对方只是谦虚的笑笑,
“专家同志过奖了,我不是什么教员,我只是真正教员无数追随者中的一个。
他唤醒了我,带领我们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
我认可他的思想,便发自内心的将这种思想传递给更多人。
只有这样,走上这条道路的人才会越来越多,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阵喧闹。
“教导员!南边演习的战士们回来了!”
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洞口,神色焦灼。
王教导员脸上还挂着兴致未消的笑,但立刻恢复了沉静。
“比安卡同志,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比安卡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窑洞。
外面的寒冷空气让人瞬间振作精神,她抬眼望去,之前和东北军“演戏”的战士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大部分人虽然灰头土脸,但精神抖擞,士气高昂。
但仍有少数重伤员被卫生员用担架抬进了窑洞。
比安卡跟着王教导员走进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窑洞,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窑洞里光线昏暗,几个马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简陋的“手术台”和躺在稻草堆上的伤员。
卫生员们正忙着给伤员包扎伤口,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即使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也尽量保持着卫生。
一个年轻的卫生员注意到比安卡和王教导员,立刻迎了上来,敬了个军礼,“王教导员,专家同志。”
“小李,伤员情况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叫人搭把手?”王教导员关切地问道。
“报告教导员,大部分都是轻伤,重伤员有三个,都是被敌机丢下的航弹炸伤的。
其中一个战士身体多处骨折,已经做了简单的固定,需要尽快送到后方医院进行手术。”
卫生员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情况。
比安卡看着那些简陋的医疗器械和药材,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她走上前去,拿起一块白色的布料,发现这并不是专业的医用纱布,而是用洗干净的土布代替的。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做的?”
“这是我们用盐水煮过的粗布,盐水是根据地生产的,布是后方“妇女救国委员会”的女同志们织的。”
卫生员小李拿过一碗少量土黄色的药膏,小心的覆盖在伤员伤口上,
“药膏是采的野三七和蒲公英,止血效果虽比不上西药,但总能顶些用。”
角落里正在碾药的老卫生员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沾着草药碎屑,
“我们用的手术针是自己磨的的,止血钳是铁匠打的,这蒸煮绷带的大铁锅......”
他说着抬脚踢了踢那口大锅,“原本是土地庙的香炉。”
小李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是的,专家同志。我们根据地缺医少药,只能自己想办法。我们用土布代替纱布,用草药代替西药,虽然条件简陋,但也能救治不少伤员。”
比安卡看着小李熟练地处理伤口,不禁对这些卫生员肃然起敬。
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他们还能建立起一套完善的战场医疗体系,尽可能地减少伤亡,这其中的努力和付出可想而知。
“你们的伤员死亡率是多少?”比安卡突然问道。
小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比安卡会问这个问题。
“这个…具体数字我们没有统计过,但肯定比果挡军队低很多。
我们有专门的医疗队,负责伤员的救治和转运,尽量减少战士们的伤亡。”
一旁的老卫生员自豪地插嘴,
“曾经有被俘的顽固分子,坚决不配合我们的工作。
直到我把他们带到野战医院,给他们俘虏也包扎伤口,他突然哭了出来。
他们告诉我,在果军部队里面,只有中高层军官才能享受到军医。
普通士兵受了伤,要么花钱贿赂军医,要么寄希望于自己命大。
也正是相信自己受伤后,会得到详尽的治疗,我们的战士才会在冲锋、肉搏的时候格外勇敢。”
比安卡突然后悔自己没多带一些磺胺,否则德国生产的优质磺胺要,肯定能拯救大量伤口感染的战士。
“我有方法搞到少量西药,然后运到上海或者南京。不知道能不能帮到贵方?”
比安卡突然开口问道。
(丽塔:大家元宵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