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雪欲来
第3章 风雪欲来
祁功算是勉强说服了众人。大家虽然各怀心事,但到底是答应了权且听祁功的一试。
到了夜里,一名叫李黄须的柔玄士卒带着十个罪犯,看守住南北上下山的道路。其余的人,就地歇息。
祁功勉强睡了一会,天还未亮,却已经醒来。他睁眼一看,满头星光,哪里有一朵乌云?
这全然不是要下雪的样子。
祁功叹了口气,翻身起来。他心情紧张,实在是睡不着了。
这时,他发现身边有个人也没睡,正缩着身子,隐隐抽泣。
这是那个白净的年轻人。
祁功心中忽然一动。
这年轻人面目白净,骑着骏马在野地里与众人遇上。他虽然穿着普通,但看这马匹和气质,只怕不是普通人。
他暗暗有了些谋划。
却说,又过了一会,天色渐渐发白了。
这天色渐渐发白,连带着世间的万物,也渐渐朦胧地显现出来了。起初是羞答答的,半掩半藏,再然后直兀兀地暴露无遗。树林子如此,随行的同伴如此,山下的蠕蠕骑兵也如此。
清晨之时,却还有山下骏马的嘶鸣。
太阳起初是一点淡金,又很快光芒万丈起来,连带着整个天上灿烂一片,没有一丝云朵。
“祁大,这分明没有云!”
睡醒了的李胡儿看着天,闷哼了一声。祁功向他瞪了一眼,他又不说话了,站起身子,去干他的活。
他准备去剪裁毡帐。
此时,众人也都纷纷醒了,他们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望一望天色,见那晴空万里,忍不住面露失望。但他们到底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各自去干各自的活计。
祁功给所有人分派了工作。有的人要去砍伐树木,做成滑板子和长枪标枪。有的人去裁剪毡帐,改装成衣服和防滑的包脚。还有些人,则负责喂狗。
他们一行人带了三五日的水粮。这些狗,本是用来导路的,倒也给它们带了些肉干,只是不太多。
众人倒也算认真忙碌,只是时不时便要抬头望天。可这天色,一直是分外晴朗,乃至隐隐有些热气。
祁功心中焦躁,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蠕蠕人试着突袭了一次,被看守山路的人一通箭,射下去了。
这转眼间,就到了傍晚,分明一天的清朗。
“怎的还不下雪?”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了。这人一出声,大家就止不住地一起转过头来看祁功,分明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莫要发问!”祁功只好强装镇定。
众人听他这么说,也只好不再发问。
夜里,祁功又是早早地便睡醒了,他一睁眼,眼前依旧是一片星空。他心里头越发烦躁暴躁,坐起身子,却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睡不着,仰着头往天上看。
“哪里有一朵云彩!你莫不是在胡说!”
有人忍不住,低声喝问起来。又有几人附和。
祁功咬着牙,只好勉力宽慰起来。
“还有两日,大家好见分晓。”
人们嘀嘀咕咕一阵,便又散去了。
再到白天时,众人手里的活虽然照样在做,却明显不怎么打得起精神了。祁功见人心渐渐散乱,也不敢一昧地强行逼迫,只好每逢人懈怠,就柔声宽慰鼓励。
到了下午时分,天空里倒是飘过去一阵云,惹得人们纷纷喜悦欢叫起来。祁功也一时激动。可那云飘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就渐渐散去了,照样是晴空万里。
到这夜里,祁功已经无法入眠。他勉强睡了一会,便觉得心慌的厉害,忍不住翻身起来。再看周围,哪里还有人躺着,全都垂头丧气地坐成一团。祁功再抬头看去,依旧是一片星空,没有半点乌云。
“祁大,你好耍子,见着我们快死了,却不使我们做清闲鬼,要做个累死鬼!”
有人见祁功起来,忍不住啐了出来。
祁功默然不语,翻了个身,又躺下了,硬生生捱到天明。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他们带来的水、粮,渐渐都要尽了,不得不省着使用。再看众人,哪里还有什么干劲,个别几个,勉强做做样子,手里头却是糊弄的功夫。更多的人,便是连糊弄也不肯了。
“宿勤先,那衣服缝制得怎样了?”
中午时分,本在砍树的祁功,见宿勤先躺在地上,身边七七八八堆着一大叠新缝制的简单衣物,轻轻推了他一下道。
那宿勤先爬起身子,冷笑起来。
“这衣服还未缝好,也差不多了。只是依我看,怕是用不上它们。祁大,我来问你,这哪里有雪?”
祁功沉默不语,勉力应答起来。
“这雪总是要下的,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好一个也是明日!”
宿勤先忍不住了,一把把手里还在缝制的毡布衣服撕在地上。“祁大,我们依着你,傻子般忙了三日,雪呢?!”
他这话音还没落地,一旁砍树做障碍物的李胡儿也一把扔下了斧子,那斧子硬生生凿在地里。
“我呸!也是我失心疯,信了这厮。他如何是个能懂得呼风唤雨的?咱们却傻了这三日!”
他这话一出来,刚才还勉强工作的几个人,也彻底把手里的东西都扔到地上了。再看那些本就躺倒了的,或身体抽搐,或不住啼哭,仿佛要把这几天积欠下来还未发散的伤感一股脑地抖落出来。甚至于,有对着树碰头流血的,有拿着刀割破自己面容的。
祁功呼喊了几声,哪个还肯理他?他只好沉默不语,低着头,捡起那破衣服来,自己缝补。
“你还搞个屁!”
宿勤先忍不住了,一把夺过来,像仇人般一拳打向祁功面门。祁功轻轻躲过,双手朝宿勤先身上一推,把他推倒在地。
宿勤先眼睛都红了,还要站起来,却被李胡儿拦住。李胡儿只情冷笑。
“你让他去做!且到了晚上,若是还不来雪,咱们先杀了这个贼厮,让他心服口服!”
众人听了这话,都纷纷鼓掌叫好,狼一般呼号起来。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固然不免被杀,却也能在死前,先杀掉这个祁大,这个给了他们希望,又砸碎了希望的可恶的家伙。
祁功却不说话,只是继续拿起了毡布衣服。
这转眼间,便也到傍晚了。
又是血一般的残阳,如同狼的眼睛一样挂在天上。在人间的,是祁功身边众人狼一样的眼睛。
“你还有何话可说?”
他们狼一样地嘶吼起来。
“且再等几日。”祁功咬牙,心里头也是腾腾地跳,慌乱得紧,只能勉强相对。他面前站着众人,各执兵器,自己也暗暗用手握住宝剑,却被人们逼得步步后退。
“再等几日,今天是二十七日,五月前,五月前总是要下雪的。”
他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越发不敢相信真会下雪,也越发怀疑,《魏书》上那平平淡淡的一笔记载,或许存在着错误。只是此刻,却也只好勉力支撑。
“信你个鬼!”
早有人怒喝一声,劈头就是一剑。祁功赶紧避过,身子往树后面一藏,却不禁被右边的人一推,自个咕噜噜在地上翻了个滚。他赶忙爬起来,只觉得额头上血淋淋火辣辣的一片疼,眼前是染血的乱蓬蓬的野草,披洒着同样如血的斜阳。
突然,那野草凭空动了一下。
祁功愣了一下,却见那野草突然开始凭空疯狂地晃动起来!
那是一阵风!一阵穿越山林,呼啸天地,如同龙一般从远方穿越而来的咆哮着的狂风!那风吹过间,枝叶尽断,群鸟飞腾,山丘撕嚎,黄沙遮天。这风从极北而来,一路扑过这座小小的秃狼山,扑过小小的祁功和在场的众人,一路向更南方的广阔世界奔腾而去。
“你们快看!”
突然,有个半大的孩子般的发配罪犯朝着天空惊呼起来。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纷纷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在北方的天空里,一片铺天盖地,几乎要遮掩一切的乌云,正缓慢而坚定地压来,一点一点地压来。它来自于遥远的未知的蛮荒,带着世界尽头的呼啸,一点点向人类的世界吞没而来。
祁功站起来,用手抹去额头上的鲜血,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任那猎猎北风将血珠吹裂,将他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他一步一步地向着滚滚而来的乌云走去,向着山巅的方向走去。
众人下意识为他让开了道路,看向祁功的目光,饱含恐惧和敬畏。他们看着这身披残阳,恍如神明的身躯一步步登高而去,手里的武器早就掉落了一地。
祁功笑了。他站在峰顶,右手抚摸着这风,抚摸着这个汹涌蓬勃,滚滚而来的世界。
这一刻,北魏正光二年,正式为他开启了。
“我以前史谬误颇多,罔分黑白,清浊颠倒,故欲撰此新史以正之。比世人咸谓赵祖善得人,然以我考之,其少年出塞,困秃狼山,未三日,人皆欲杀也。”
——《古事臧否正本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