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之下,尚书右仆射刘然斐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
“这篇檄文文采斐然,作者果然有不凡之才。但其中有几处颇为不妥,还须由仆来正之。”
“敢问是哪几处?”
“最尾者。”
话还未说完,胡太后突然打断道:
“有何不妥?就此直直地发去便是。”
刘然斐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局势已难以挽回。
为何每次有人试图缓和矛盾的举动,反而会让矛盾愈发激化呢?
他心里清楚,那檄文最后一句意味着什么。
原本,魏祚百年,而崔祎一人独享清河王号,不同于那个上限被固定的‘齐王’,而给人以提供无限遐想的空间。
遐想者,识浮宇宙,神游太虚。
意动之间,心亦动;而心动,则一物趋之焉。
宿于心中,名‘望’者。
而众望之所归,权势之所附也。
世人提及清河,思之便是其人,反之亦然。
故,此世虽有诸多帝号、天王号、王号、爵号。
犹不及此号之尊殊者也。
盖因其名,乃名其族也!
更因为这百年间,从未封授。
就如同一把在不断蓄力上弦的弩,其族每享国一年,这轮轴便转上一圈,弩弦也收紧一分。
似乎是冥冥中在等待一个弩机机发的时机,而这机扩已经是绷的死了....
直欲要以这承姓子牙的千年名族;重开炎祚的百载天潢,所累蓄了也不知道多少个春秋寒暑的气运加诸于其上,而在这神州即将陆沉的至暗时刻,将那亘古长夜给一箭破开也似!
是一种‘形而上’的概念,几可称之为‘道’了。
这原不是所有人能看出来的。
但或者有人天生聪颖;或有不甚明惠者,而对此名号寝食难安之下,日思夜想,也还是看出来了。
一旦这篇檄文广泛流传出去,人们再提到清河二字,就不唯会联想到其人。
还有那檄中的“清河何辜,育此劣莠。”一句。
何其毒也!
如雪皎犹可映光,却偏要往其上泼些墨渍,不教这冬月中瑟缩的寒人,借着些许微光来苦读手中之卷。
因那少年人方被封授,便如白纸,而这世上能关联其间之物甚少。
正如此,偏要点些秽痕于其上。
这是在毁人道统。
如春蒐时矢中一幼鹿,见未死,乃扼其颈,欲使其夭也。
而,若吞不下这口气,那个刚手握上万兵马的少年人,很可能会因此恼羞成怒,做出一二过激之事。
于是自毁其名。
何其险也!
如今,敌就在中畿之外,虎视于四野,而内存叵测之心。
城内经过这一波又一波的动荡,难道还要继续内乱下去吗?
非要见被发于伊川,才知百年而为戎吗?
步出椒房,心绪浮动之间,一句南朝名篇悄然浮现;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作为右相的刘然斐竟也萌生了辞官归乡的念头。
一念而起,再也无法抑制。
他看向不知要飞往何处的天空燕子。
想起作为自己老对手的荀参,却也早早放出风来要致仕的消息,不由又是低低叹气;
“你欲为张季鹰,我却不愿意当那陆士衡啊。”
季鹰;张翰之字,士衡;陆机之字。
二者皆为吴人,而做西晋之官。
翰为齐王冏所征,在洛见秋风起,做莼羹鲈脍之思而归去,遂得免于八王之乱。
机后仕成都王颖,忠于晋室而不遇名主,终为谗所害,与二子偕亡于军中,死前,发华亭鹤唳之慨。
只是,以当下的局势,自己就算想泛舟归隐,又哪里去寻觅舟船呢?
他只能暗自期望清河王能够保持理智,不要在这关乎大局的关头做出冲动之举。
然而,这谈何容易?
难道自己做出来这种事,还要要求对方有唾面自干的度量吗?
但当时眼见太后已然十分满意,他也明白此事无法阻止了。
这篇名为《罪武陵王崔祎檄》的文章,恐怕很快就会在今夜传遍整个京城。
不用‘讨’是因为这篇檄文不过是一种道义上的谴责。
而檄文的背后发布者手中只有几百护卫,根本没有多少兵马。
外,大敌当前,内,手无甲兵。
之所以敢这样做,一方面这多少是妇人之见,另一方面也和发布者的出身有关。
此时,在河北最北方,那支属于前草原霸主的胡骑或许正在集结。
而太后自己,恰恰是这支部族,与风雨飘摇的朝廷之间的唯一联系,没有人敢斩断这个纽带。
可他们刘氏又该如何保身呢?
本来是为了避免冲突的计策,却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计划不是他能够更改的,太后自有诸多心腹,遍布外朝之中,而其人自持身份,高居于时局之外。
于是,城外胡马肆虐之时,城内高朋宴饮之际,有其党羽旁敲侧击地提及此事。
当下,太后诸多心腹心领神会,相互对视、颔首。
很快,流言四起,可能仅仅几个时辰,整个京城便出现了对崔祎不利的谣言。
这些言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在天子驾崩后,投靠崔弘。
如何受到其长兄崔弘的优待,获得诸多难以言说的好处,却转而忘恩负义地背刺崔弘。
还说他私下结交群臣,崔弘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他却利用结交群臣获得的力量做出背信弃义之举,将他描述得如同败类一般,把他做过的事情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并添油加醋地篡改。
这些言论短期内不会对崔祎的人望构成太大威胁,但如果放任不管,就会逐渐酿成祸患。
许多人成为了这些谣言的暗中助力,他们别看在京城毫无威胁,手下也没多少人马,但其影响力都在地方,在京城的只是代言人而已。
因此,并非手握武力就能堵上时人之口。
他们多少觉得崔祎的名号过于刺眼,想要从中作梗打压他的人望。
所以,这些传言不胫而走,直指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不过,这种流言碎语一般的言论还只是在暗中发酵,甚至若不加以留心,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直到檄文一出,洛邑骚然。
众公卿纷纷私语,如恐惊天上人。
也不知多少人或高颂此檄,或低吟其章。
珠玉兰藻机发于唇齿之间,人心如野草疯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