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随着他正式被封为清河王，暗地里的明枪暗箭和明面上的恭维纷至沓来。
其中，最恨他的莫过于宫中的太后。
这股恨意中还包含着恐惧，十分复杂，也有她那晚被崔祎戏耍、愚弄的愤怒。
朝会上遗诏被宣布的消息后，她强撑着回到椒房后才发作。
连连摔砸精美的陶器和名贵的玉器。
眉锋紧蹙，满含愤怒，让殿外众人战战兢兢。
她的愤怒不仅仅指向崔祎，也包括死去多日的先帝。
过了一会儿，尚书右仆射刘然斐前来求见。
胡太后脸上的愤怒丝毫未减，说道：
“我欲杀武陵王崔祎，相公可有办法？”
她仍拒绝承认那份遗诏的一切合法性，坚持称崔祎为武陵王，因为一旦承认清河王的身份，就等于承认了太多事情。
刘然斐心中了然，虽然他对崔祎事先未全盘告知计划、强行拉他为当时的汉王的皇权背书一事有些不满。
但这与他之前的计划并不冲突，只是少了勾引外军入侵诛杀阉人这一环节，变成了双方达成新的妥协和权力平衡。
这虽未达到一些激进派的期望，但他并非激进之人，行事趋于稳重。
毕竟其中风险很大，难道真要与虎谋皮，让门外的尔朱军入城？
那还不如暂时缓解与主动退让的阉人的矛盾，出身虏姓的他，天生不像一些汉家子弟那样对阉人有强烈的厌恶情绪。
因此，他并未将武陵王视为最大的敌人。
然而，诏书公布后，事情有了变化。
他不禁怀疑，清河王是否与阉人勾连在一起，达成了某种新协议，目的是再次联手背叛他们共同拥立的天子崔逺，从而扶正崔祎继承大统。
毕竟从法理上，崔祎已具备资格；从能力上看，宿卫六军大多属于阉人，诸王府中的护卫在名义上也被崔祎掌握。
仔细想来，他们在京城所倚仗的东西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若崔祎真有此打算，自己也无计可施。
因此，崔祎有可能取代阉人，甚至成为他们最大的敌人。
该怎么办？难道要与城外的虎狼之人联手？
他在心中暗自摇头，自然不太愿意，但又担心眼前的太后会让他这么做。
于是，他略一思索，说道：
“臣尝闻；若欲杀人，以刀兵杀人者为最下，而以名杀人者为最上。”
“盖因为以刀兵杀人，人虽死而名存；以名而杀人，人虽生而犹死也。”
“哦”
这话说的漂亮。
胡太后有点感兴趣了：“公细言之。”
“那武陵王前在府中，名为先帝祈福，实则私蓄甲兵、暗中操演，先背秦王。”
“此后，又对其长兄存叵测之心，而再乱于内，此乃罔顾人伦宗法之丑行。”
“只需从此而入，使人檄文一篇，便传坊间，使其名声扫地，人望大损，如此可也。”
“至于勾连外军，不可操之过急，还望慎之。”
胡太后听后，像是稍稍出了口气，将胸中积怨缓缓吐出，点了点头，珠帘微微颤动，说道：
“但终究只是些虚言，能起到何实效也未可知啊。”
“在于辞藻而已。”
“文章若犀利，犹胜甲兵十万。”
“公能为文否？”
“臣可荐一人，由其试做之。”
“何人？”
“中书舍人徐纥。”
“此人出身微寒，举孝廉而官。”
“犹晓习名理，兰藻为群臣之冠。”
“善，召之来。”
于是中书舍人徐纥入殿，对太后，右相见礼，问即缘由，随即告罪一声，在殿中缓缓踱步起来。
胡太后也任由其人沉吟而不发声，这人能以寒门出身而举孝廉，姿容那自然是极好的，风度翩翩，仪态不凡。
似乎是整理了一下语言，他行了一礼，开口说道；
“檄文成矣。”
“何其速也！但言之一观。”
徐纥缓缓开口，声音是带着点齐地口音的雅言；
“夫武陵王祎，少有深思，包藏险志。”
“大行未驾，即为禅音槊影，阴蓄骑从之谋于前；”
“此，不孝不忠者也。”
“秦乱方收，遂做逼兄挟弟，二祸京邑之恶于后；”
“此，不悌不仁者哉。”
“既已沆瀣权阉，妄贪尊号，其行犹甚僭晋之牛后；”
“便携甲兵逾万，欲谋废立，其志可类岛夷之萧丑。”
“呜呼，我明朝何殃，遭此余秽；清河何辜，育此劣莠。”
才听到第一句，胡太后的眼睛就是一亮，等到‘大行未驾，秦乱方收’二句出时，已直欲拍手叫好。
至‘僭晋岛夷’二句出时，太后又恢复平静，重新坐回帘后，只是珠帘颤颤，眸中异彩连连。
待听到‘清河何辜，育此劣莠’时却终于大声喝起彩来。
僭晋是对东晋的蔑称，盖因为此魏继承自前燕北朝，燕祖甚至是后人追封，生时犹自称‘天王’。
因此，自然不能承认南朝正朔。
甚至要从其血统上进行攻击，说那南渡化龙的琅琊王司马睿是其母夏侯氏和牛金私通所出，是为牛后。
虽然南朝频繁易鼎，但毕竟也是通过禅让的方式代代传承自永嘉后五马南渡所化做的晋统。
而晋统自曹魏禅让而得，魏统又由自四百年的两汉而来，是这个时代人们公认的千古一帝汉高祖开创的伟业。
这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继承关系，别管南朝换了多少朝代，这份传自汉高的正统性一直在。
用的是尧舜禅让有德之人的逻辑。
只不过那些在南方开创王朝的君王们有德，而后来者们又比他们更有德些许罢了。
因此圣圣相迭的频率有一点高。
不过这也正说明江表有德之人辈出啊，得以让这个‘禅让给有德之人’的机制频繁发挥作用，说不定已经比拟唐虞，超越三代了。
.......
岛夷是惯有的蔑称，意为居住在小岛上的蛮夷。
萧是南朝楚的宗室，时人也偶以萧朝称之。
明朝是对本朝的雅称，和圣朝同意。
清河代指崔魏宗室，和明朝相对，配合开头的武陵王，用于此处更是恶毒到了极点。
而听完徐纥之言，右相却眉毛皱起，在为了对方文采喝彩之余，也暗自心惊。
这...会不会骂的太过了一点？
这文人的春秋笔法也太犀利了，堪称是虽毒妇难言。
难道把其人作为寒门士人郁郁不得志的积怨，移情而用在此处了吗？
别再激化了京城的矛盾，别人索性真的做出那种恶事来，那可就麻烦了，他们都在此间，根本没办法离开啊。
到时候要是他名声尽毁，直接强行动手，首当其冲被杀的可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