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召公之谋
六十七、囹圄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
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乾餱以愆。
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这首《伐木》之诗的作者就是公元前841年起、西周共和时代的执政者之一——召公虎。貌似悠然的诗句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杀机:伐木发出了铮铮的声音,与嘤嘤的鸟鸣相互应和,犹如人一样希望与亲朋和气通声、和睦相处。我准备好饮宴的酒菜与肉食,希望叔伯和舅亲们能愉快地到来,就算他们不来,也并非我的过失。希望兄弟们能够没有距离地共和相处,那些失德的人,吃口饱饭都怨气连天。且让我趁着酒兴,在鼓声中起舞,痛饮纵情。
召公虎写下这首诗,是为了倾泻自己心中淤积的不痛快。姬胡继位以后,振兴王庭的大业一度有起色,他亲自带兵征讨过不臣者几次。诸侯害怕他的雷厉风行,就连骄狂的楚人也自去王号再度俯首称臣。没想到,在远虑无忧的情况之下,近畿起乱,国人暴动,将周王驱逐,将召公推到了君临天下的风尖浪口。诸侯中不服气、借机发难的人很多,暗中愿意为天子鸣不平的人很多。还有人联想到周夷王失而复得的王位,总觉得姬胡能够东山再起,都暗中联结废天子。而废天子姬胡虽然被流放到了彘地,终日与野猪为伍,但以他刚愎而自负的性格,一定在图谋回京城。真的这样,到时候又将是一次天翻地覆的血雨腥风。
共和十三年了,到处有人在说,犬戎人的奸细正成年累月地渗透到镐京之中,诸侯各国在镐京都有耳目,废天子姬胡的卫巫们并没有被国人们驱逐干净,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就在这个骨节眼上,周公突然地被刺杀了。这令召公虎大为紧张。
昨夜,曾经有人亲眼见证翻入周公府中的人之一是个卖刀的少年,而他们卖出的竟然是天子佩剑,那必然是姬胡派出的刺客。第二天一早,召公的人马就在丰城市中抓到了少年幸。召公亲自审问疑犯一整天,审问出来的结果令他哭笑不得。这个从魏国而来的小子,部分地失忆了,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自称叫做魏幸,刀剑和矛头都是周成王亲赐的,还说周公姬旦是他的义兄,一起出生入死过。周公旦甚至也给予过他封赏,让他做了兰芳公。
被刺杀而是的周公,乃是周公姬旦的八世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怎么可能见过周公旦。召公精读过内府典籍。甚至是专供天子阅览的密卷,作为共和执政官的他也得以看过。这个少年满嘴所说之事全无一事可印证,显然是一派胡言。唯一可以证明是,这个孩子神智错乱,恐怕是魏国某个被犬戎人劫掠的宗室后人,因为不幸遭受劫掠,所以吓破了胆子,吓坏了心智。宗室里会有家传的成王赏赐的剑和矛头,会知道一点王室历史上古老的事情。另外,关于这点,最大的证明是,这个孩子竟然识字。那个刺客一定利用这个孩子对于王城的记忆,潜入镐京作乱的。
召公连审了少年幸三天,但是除了周成王姬诵、周公旦,这个叫魏幸的少年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事情了。特别是近期的王家事情,他完全失忆了,连天下震动的“国人暴动”也不曾知晓。他甚至根本描绘不出来自己那个同伙的样子——或许只是假装的。他只记得茂密的山林,有狼嚎,有戎人走过,还有无数伐木的人。至于自己何时离开那个密林,睡卧在丰市街头的,他也说不清楚了。
通过多年的识人经验,召公发觉他并没有在说谎,但他也没法再问出什么来。他暂且命人将少年幸投入到囹圄之中。周公遇刺,召公独政,所谓“共和”也就不存在了,他愈发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他日益盘算着应该把天子之位让给太子姬静,而心腹大患却是那个还在野猪群中倔强活着的颓废周王姬胡。他考虑再三,一直等到了后半夜终于轻轻摇响了木铎,召进一位心腹之人,向他秘授机宜……
囹圄,是大周朝人对于监狱的称呼。文王时代,因为姬昌自己饱受过纣王的牢狱之苦,故而特别崇尚尧舜禹的自然之法。传说尧在位之时,天下大治,对犯罪的人不需要折磨、不上刑、不关监狱,只是给他们穿上不同式样的衣服来表示他们所犯的罪行,或者是把受刑人的样子画出来挂在显眼的地方,告知大家即可。这样叫做象刑,就是象征性地惩罚一下的意思。周文王偏爱象刑。有一次,尚为农夫的战将武吉意外打死守城士兵,他就画地为牢、立木为吏,让他在圈内服刑,这件事成为西岐的美谈。
周公旦制礼,倡导以德治国,对刑罚也以从轻为主。到了周穆王时代,自文王到周公旦的刑罚已经完全约束不了日渐离心离德的国人与诸侯了,吕刑的推出,决定了以礼制治国、以德治国的大周朝变成了一种徒有其名的笑谈。苛刻的刑法成了维系天子与天下的重要锁链。这种状况,到了姬胡手中更加严重。天子无威严,就只好以严刑峻法为威严,这种殷商覆灭的轮回,仅仅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而已。
召公与周公共和的时代,诸侯与两公平等议事,对于峻法的遏制稍有起色。但温和的共和之政下,周公不幸被刺杀,让召公也重新燃起了深深的杀心。少年幸被投入囹圄之中,算是召公态度转变的一个表现吧。
仿佛时隔了并不久,幸又回到了与羑里别无二致的镐京大狱之中。他感到自己莫名的沮丧,仿佛在外度过的日子是一种流浪,而只有在这个监狱里才是他的家一般。他被关在了一间独囚的牢房里,倒也十分宽敞,也干燥。囹圄之中提供给他的伙食也挺好,甚至都不用带着枷锁,除了不能外出活动,倒也不失为好住处,比横倒在街头,有上顿没下顿好。
在囹圄之中,幸有多年之前最大的不同是,他开始了一种冥想的方式渡过这漫漫无聊的光阴。他在自己的心中梳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努力补全记忆中那些模糊和空缺的地方,虽然越是沉思,他越感到疑惑,甚至无法确定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虚幻的。但是一旦开始思索,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就渐渐变大起来,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可察觉。千思万绪最后只汇成了一个念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