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四、对谈
柏拉图远远地给色诺芬以眼神的暗示,向他摇了摇头。孔武的色诺芬接收到了柏拉图的眼神,左右看了下,笑笑,将刀扔在卢孔的脚下,说:“我只是说说往事而已,不必惊慌。”
卢孔又回到了柏拉图的躺椅边上,他拉起少年幸的胳膊,说:“东方来的美少年,去,与那些羡慕东方风情的少女们玩吧,我有话对你的主人说。”他向女孩们招了招手,三个女孩子立刻上前来拉走了幸。
卢孔就在柏拉图身边躺了下来,女仆将酒杯端到了他的左手上,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说:“柏拉图,让我们单独开始一次智慧的交谈。这才是会饮应该的有的核心之义。”
他肥胖的身躯给柏拉图很大的压迫感。柏拉图有点恶心,向右边挪了挪说:“那是智者会饮的核心之义,至于说我们该谈些什么,哼哼,我还真想不出来比道德更好的话题了。”
卢孔笑了笑说:“哈哈,你们这些智者,都是自命不凡的人。瞧你们,整天琢磨些世界最初源自于火、还是源自于水、气或者是数字……是数手指头之类的玩意。太阳是不是块冒火的石头,石头能不能分割最小最小的微粒之类的问题。就因此觉得高人一等,就看不起修辞家,说我们是诡辩派。不,柏拉图,你错了,我们从来不诡辩,我们只是说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而已。什么样的人不爱说对自己有利的话?你们智者追求的语言,不也是想使自己说法更可信?”
柏拉图也喝了一大口酒,说:“嗯嗯,赞同你的意见。所有人都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哪怕它与真理背道而驰。”
卢孔一挥手说:“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是相通的。你们只不过想寻找恒定不变的理念,‘罗格斯’的方式去说,你称之为‘真理’;而我们,依照事实情况来选择恰当的语言,我们称之为‘实情’。”
柏拉图忍不住想反诘了:“难道真理就不是实情了么?”
卢孔低声说:“实情跟真理的不同,是这样的:我和你一样都同样憎恶城邦,同样热爱苏格拉底,憎恶那些吵吵嚷嚷的傻瓜和笨蛋。不过,我从来都不会和他们争吵,也不会一心想着像苏格拉底那样教会他们智慧。我只会在囤积粮食的同时,也顺便多买进铁矿石,也不忘必须增加贸易的时候,多造上几条船。”
柏拉图一愣,十分警惕地看了卢孔一眼说:“我不憎恶城邦,我只是憎恶人们陷入洞穴的黑暗之中而不自觉。”
卢孔摇了摇头说:“得了,柏拉图,你这就是背叛你的真理了。即便是有憎恶,我们也同样热爱城邦,城邦不能缺乏爱,没有爱的城邦会无利可图。在这个城邦里,你有贵族头衔,而我,出生在狭小的巷子里,你的父亲为你和你哥哥留下了庄园,我那个农夫父亲,则经常拿我做抵押去借钱买酒喝。我差那么一点就被卖成奴隶。但今天,我们却能够躺在一起共同为智慧而干杯,这难道不是城邦值得我们热爱的理由?”
柏拉图说:“或许,这是让我感到耻辱的理由!”
卢孔说:“对,耻辱。用你们的话说,人的灵魂是完整的,失去了某种东西,才会心生恼羞。失去了自命不凡,你才感到了耻辱。在这个城邦里,你逐渐失去了身为贵族的自命不凡,而我则获得了世俗的荣耀和财富。你会说神用黄金制造了你们这样的人,用黑铁制造了我这样的。但是当我把黑铁聚集成铁山,你手持的黄金不断掉落,从价值上来讲,我持有的黑铁远比你持有的黄金贵多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算的盈亏。”
柏拉图沉默不语。卢孔继续侃侃而谈:“照你们的看法,石匠的儿子苏格拉底,跟我农夫的儿子卢孔一样,是黑铁人。我成为一个富人,就是诡辩,他做一个穷人,就是智者。不能因为我富有,他贫穷,你们就认为他比我更有智慧。我觉得一个智者的做法,应该效仿泰勒斯,预知橄榄大丰收,就囤积榨油器。真正的智者,就是并不试图改变谁却拥有一切。不论城邦的人们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我都能稳赚不赔:一旦城邦批准了铁器的出口,我就抛出手中铁石;在进口的小麦来到雅典之前,我就会平价抛出手头的小麦,以博取我的好名声。”
“你这是投机,并不是智慧。”柏拉图轻蔑地说,“你注定成为不了苏格拉底,他早已脱离了对于出身的芥蒂,而把自己全部投入到了开启大家的智慧之中。而你,则依旧生活在被卖身为奴的阴影里,对苏格拉底充满了嫉妒。”
“不不不,你错了柏拉图,我并不嫉妒苏格拉底。哪里有比拥有财富更让人踏实的事情?相反,我花大价钱收购苏格拉底生前的言论以获取其中的智慧。”卢孔狡辩道,“不仅如此,我还想出钱赞助你,让你完成苏格拉底的对话,甚至是今晚的会饮,我和你关于苏格拉底的对话,《卢孔篇》。我说过,当时参与起诉苏格拉底,只是因为担心他让青年们都变成了智者,我们的流派无从后继。不过,当我小窥他的门径之后,发现我的担心完全是愚蠢的。黑铁有黑铁的用处,完全不用担心黄金会打头镰刀或者斧头来替代黑铁。这不正如你所说的,城邦的人各就其位才是正义么。所以,我很后悔当初和莫勒图斯以及安奴托斯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他们虽然出身贵族,其实不过是镀着金箔的铁渣。”
同样被邀请的安奴托斯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斜身卧在躺椅上醉话连篇了。柏拉图有点语塞,他不想再跟卢孔聊下去了,尽管他的酒已经过量,但他比任何时候更坚信,城邦的堕落是因为卢孔这样的人充塞四处,他们真正掌控着城邦的一切:务实,圆滑,无所不及也无所不利,没有一点的天真,也不会有一点的执着。从伯里克利时代起,他们就开始成批成批的出现了。
这时候,诗人品达又举起酒杯,向着神灵歌唱了:
因为在那些谎言和高明的诡计多端中
有一种神的力量;他娴熟地误导
用它的故事行骗;有一种盲目
在所有人心中都存在。假如他们看到了
真相,坚强刚健的埃阿斯决不会,
为那副甲杖而怒,将那柄
光滑的宝剑刺进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