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出关
令函谷关令大为意外的是,老聃的传书并没有像他想象得那么久。第五天晌午,一场酝酿已久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把馆舍浇淋的一片湿漉漉。老聃踱步到了竹帘外,看着那连绵的雨水,等候在廊下烧着一只灰瓦小炉子的书吏,远看了看前堂内捧着帛书发呆的关令尹喜,长长地对少年幸叹息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少年幸本来欲动笔写下,突然读了几遍,对老聃说:“先生,你这句话说过了吧。”老聃点点头,捋了一把胡须说:“的确说过了。我只是看到雨水,突然想到而已,你不必记下啦。嗯,你这么提醒我,也好,也好。我肯定是说得太多了,该结束了。真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于是,少年幸就在老聃的授意之下,写完了一句话:“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少年幸记录下这句话之后,看老聃半响不言语,说:“先生,下面还有了么”老聃摇摇头说:“没有了。”少年幸说:“那么,今天到此为止,我们明天继续录么?”老聃又摇摇头说:“不了,明天我们就出关了。我说得太多,太多不信、不美之言,尹喜愿意看看,认可了,放我过关,足够了。”
他亲自拿起少年幸写的帛书,轻轻走出门外,咳嗽了一声,唤醒了依着门廊昏昏沉睡书吏,亲手把最后一张交给了他,并说:“请跟关令大人说,我要写的,全写完了,还恳请他放我的青牛与我,让我过关吧。”
那个书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点疲倦地说:“终于完事啦,好好,我这就去禀报。”说完转身,趿起木屐,用宽袖子遮雨,往前堂跑去。不一会儿,尹喜就跟匆匆忙忙跑回了后堂,表情极度地复杂。他在雨中向老聃一拜说:“先生不肯再赐一句了?我心中还有很多的疑惑还未来得及向您请教呢!”
老聃也慌忙向尹喜一拜,拉着他到廊下,说:“若非幸小哥提醒,我还真没发现自己的信口胡言实在是太多了,都是一些呓语梦谈,关令大人不必太多纠葛其中。无疑,则无不疑,疑,常疑,关令大人若有多疑,无非自省而求的事情,以老聃之愚钝,实在是回答不了你的。”
尹喜听出来老聃去意已决了,不禁流出泪来,说:“若非先生留下这些文字,我总怕是留错了先生;可既然已经有了数千言,尹喜反而更加眷恋先生。您已经在言辞中使我开悟,先生执意要过关,我并不会挽留。不过先生身无关牒,西去恐怕走不远。就这几天,新天子已经传令天下诸侯,凡故吏返回王庭履职一概无碍,但不回王庭者,视同与王子朝同为乱臣,杀戮无赦。这道王令,我已扣押在关中。先生出关,将去何处呢?”
老聃听了点点头,说:“关令的厚意,我是完全心领了。王令如山,我行如水。出关以后,我也不知自己会终于何处。天地自然,本来是我的来处,天地自然,还将是我的去处。”
尹喜恍然又有所悟,说:“好,我且将西出的王令多扣押几日,让先生走远了,再挂印辞官,去寻先生。倘若有缘,我们往西域的山野间再相逢。”
老聃连连摇头,并不赞同的尹喜的意见,却并没有出言制止他。当天晚上,尹喜让老聃、少年幸和褒鱼执饱餐沐浴,好好休息,第二天天色还没亮,他就亲自牵着青牛,载着老聃悄悄地从函谷关西门出了去。
老聃很奇怪牵牛的童子壁杵臼一声不吭地就不辞而别了。褒鱼执告诉他:“这个人恐怕是个王庭的刺客,负责监视你的。现在你真能出关去了,他肯定回洛邑去报信了,赶快走吧。”
老聃听了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因为壁杵臼也是他在逃出成周洛邑的路上偶遇的,自称是一个逃难的秦国来的太学生,自愿为他牵牛护送。老聃的青牛和褒鱼执的瘦马在关驿的马厩牛棚里好好休息了七天,也是膘肥体壮,脚步轻快。尹喜依依不舍地为老聃牵牛送行,走了足足二十里路,最终才在老聃的强烈恳请下留步返程。
山回路转,老聃最后一眼东望函谷,留下了轻轻的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