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传书
就这样,一连三天,少年幸都在老聃后堂去听写文字。老聃对他讲的有千言万语,但是一天写下来的不过千余字。每天关令尹喜都等候在前堂里,每得一帖,都自己手抄一遍,再请三个书吏抄一份。抄完之后,他就对着这些字句发呆,陷入久久沉思之中。他不知道老聃最终要留下多少文字,为了尽可能延宕他留在函谷关的时日,每天,他只要求老聃传书半日。午饭后,他会向老聃亲口请教所书写下的条目。
与跟少年幸相处时滔滔不绝地讲述不同,老聃与尹喜独处时说话十分慎重,仅仅说说自己留下言条的本意。尹喜虽然感到饱有收获,但还是总不解渴一般。他偷偷派人找到少年幸,向他询问:“据说公子也是姬姓,敢问是哪路诸侯的宗室啊?”
少年幸如实回答:“我义父姬昌,义兄姬旦,其余的同宗并不怎么熟悉。”
尹喜含着口清水问话,听他这一说,一口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他暗自猜想历代周王太多,周王的王子王孙也多,那些旁枝的、庶出的、没能获得封地也没能在宫廷中任职、流落衰败的王子王孙家庭也太多太多了,京都附近姬姓宗室实在太多了,这个少年或许就是哪家没落的王孙后裔。等安定之后,尹喜才笑说:“你大概是周天子宗室吧?现在世道,论氏不论姓,大氏家族才是显赫,敢问你是哪家氏族的呢?”
少年幸就回答不起来了。在春秋时代,同姓之下分氏,比如嬴姓,有西域称霸的秦嬴氏,也有在晋国做世禄卿大夫、权势日炙的嬴赵氏,赵家上下。同姓之族太多太大,只有细分到氏族,才能彰显出身的不平凡。少年幸听不懂尹喜所问,只有大摇其头了。
尹喜又问:“公子幸,除了抄录文字之外,老聃先生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幸埋头想了想,说:“的确说的很多,但我全都记不得了。”尹喜有点急了,说:“我加赠你两头牛的报酬,你帮我多记一点。”幸就说:“我有时候全都记不起来。不过,我记下来的那些话,您都能看得明白么?”
尹喜本来要怒,觉得这个小子问得太过于无礼,可转念一想:“已有的言语里,老聃先生说过,‘三十辐共一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因为虚实相交,才有用。已经有的这些言语,就是车辐,器皿和空室,我能有幸来取得这些实在,足够容纳万千了,何苦再求太多呢。果然,老聃先生请公子幸来传书,很有幽意啊。”
想通了这一关节,他也就不发怒了,和颜悦色对少年幸说:“就拜托公子幸多多辛劳,多录下老聃先生嘉言,为百世传福了。”
因为关令的嘱咐,少年幸的待遇倒非常好,暂住到上宾院的厢房里。他一连三日没有与褒鱼执见面,不知他近来和那个壁杵臼相处得如何。在午饭后,趁着尹喜与老聃畅叙之时,偷偷溜到下院去找褒鱼执。
见到褒鱼执的状况令幸大吃一惊,只见他伤痕累累,端坐榻上,安安静静地闭目养伤,那个壁杵臼却不见了去处。幸问他:“你,你怎么会成了这样?”
褒鱼执摆出了一个禁言的手势,低声说:“你应该问壁杵臼哪去了。”
少年幸就问:“壁杵臼哪去了,他不想给老聃先生牵牛了么?”
“他是个刺客,要刺杀老聃先生。我跟他激战了三夜三天,终于把他给清理了!一场恶仗,打得真是艰难!”褒鱼执表情极其严峻地说。
“我们不就是要刺杀李耳的刺客么?”少年幸说,“他为什么要杀老聃?”
“刺客不用问为什么,壁杵臼潜伏在老聃身边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行刺他。好在,我发现了端倪,打退了他。狼总是能准确地嗅出自己的同类,这点我从不看走眼。你的那本书,录好了没有?”
“还没有。”少年幸说,“这几天还在为老聃先生写着。”
“嗯,好,估计他要口授到什么时候。他说些什么你都记得了么?”
“我有时候能全部记得,有时候却想不起来。”少年幸苦恼地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每到做记录的时候,我的脑袋好像就不听我的控制。”
“那就别分心,用心去记。记完了,我们就能动身去找李耳了。”褒鱼执依旧冷冰冰地说,“天气越来越晦暗,秋雨要来,再不走的话,壁杵臼的援兵也快要来了。”
经过与壁杵臼的恶战,褒鱼执似乎越来越苍老了,少年幸看他的容颜,觉得他越看越像某一个曾经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