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之秋跳下马背，牵着枣红马沿山坡下行五十多步，来到乳水池边。

大自然鬼斧神工，栖霞山云峰诸岭高低错落，远远望去就像一位披着绿纱侧卧的美女。卧像的上方恰好是一条山涧溪流，清澈的山泉从巨石上倾泻而下，就像是乳水一般。

山泉蜿蜒南行，汇聚在眼前这个方圆百步的乳水池。

乳水池四周，桃叶舒展着嫩绿的叶子，桃花像羞涩的姑娘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却又悄悄地吐露出一丝娇红。在春风的撩拨下，她们忍不住轻扭腰肢，与寂寞共舞，刹那间潭水边淡香盈溢。

这里是田之秋往返云霄洞的中途“加油站”，每次经过这里，他都要美美地享受一番潭水的清冽与爽口。

初春的金陵阳光和煦，田之秋跑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一身疲惫、大汗淋漓。他直奔乳水池边，俯身捧起一汪清泉，两口就喝干了一捧水。

乳水池仿佛真的有灵气，夏天这里清凉得让人毛孔舒张，冬天它又像个柔情的少妇，水汽里居然带着熨帖的体温，让人情不自禁地迷恋其中。

田之秋连饮了三四捧，顿觉气脉被打通了似的一身轻盈。

他卷起袖子，贪婪地将胳膊浸泡于碧水之中，又觉得不过瘾，他索性脱了鞋袜，将双脚插进池水中。倘若不是担心有女眷路过，田之秋恨不能脱了衣物享受一番冰清玉洁的滋味。

宁恋瑶池一捧水，

勿羡金陵一丈红；

山林泉涧休闲好，

望断浮云伴鸟鸣。

乳水池就是田之秋心中的瑶池，假以时日，他将辞掉官职，在这水边筑一座草庐，与心爱的人一起悠然度余生。

他看看日头，时辰尚早，于是他整理一下衣物，索性倒在一方巨石上小憩起来。

阳光穿过枝叶，斑斑点点洒落在田之秋身上，不热也不冷。他伸展四肢，闻着桃花香，感觉浑身舒畅，不大一会儿工夫，一阵睡意袭来，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自从父亲去世后，田之秋就落下一个毛病，他每晚都要做梦，一个接一个地做，大多都是荒诞无稽的内容，醒来后只记得零星的碎片。

可近几个月却有点反常，梦境开始变得很清晰，每次都会梦到同一个人——田信，已经去世了十九年的父亲。

“儿子。”父亲又出现了，他一脸忧郁，依然穿着那身皇帝赏赐的黄金铠甲，依然是去世时满身血污的样子。

“儿子，记住你的出身，千万不要娶司马青竹，也不要娶豪门家族的女子，记住，千万记住……”

这句话父亲在梦中唠叨了若干次，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反复做这么奇怪的梦，睡梦中的田之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陛下，看在臣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请求您网开一面，放犬子一条生路吧，您答应过的，哪怕罚他为奴。”父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田之秋的心里一阵慌乱，“陛下？陛下在哪里？”他茫然四顾，发现皇帝司马怀沐竟然藏在了屏风的后面。

“噗！”屏风上的仕女被锋利的剑穿透，又被裂成两半。须发皆白的司马怀沐从裂缝里钻出来，他一脸威严，目光如炬，每走一步如同巨石砸地，发出咚咚的声音。

父亲匍匐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像个虔诚的教徒。

田之秋不理解父亲为何要这么说，我也没有犯罪，皇帝凭什么要杀我呢？他实在不忍心看见父亲这副模样，便想伸手去扶一把，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怎么回事？田之秋用力挣扎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微微扭头之间，他惊骇地看见，一把鬼头大刀闪着寒光，紧贴着自己的后脑勺，刽子手笑得那么阴森。

他想喊，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

司马怀沐抬起手中的剑，直直地指向田之秋的鼻子：“田信，他，不是你的儿子……嗡嗡……”

父亲打了冷颤，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他磕磕巴巴地问：“陛……陛下，您……何出此言……嗡嗡……”

田之秋一头雾水，他实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搞不清他们的对话为何会伴随着恼人的嗡嗡声，就像十九年前那个夜晚，他听不懂萧嗣业跟父亲的对话，也听不清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被嗡嗡声覆盖的争吵。

司马怀沐将手中的剑使劲扎向地板，换作左手指着田之秋吼道：“他是太子的女婿。”

司马怀沐的剑离父亲的头只有半尺距离，震得地面发颤。父亲没有被宝剑吓着，却被皇帝的话吓着了，他浑身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指着田之秋大骂：

“孽子，老子三番五次告诫你要记住自己的出身，你是癞蛤蟆，别老想着吃天鹅肉，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田之秋一脸委屈：“陛下，臣什么时候成了太子的女婿？”虽然太子曾经暗示想把司马青竹嫁给他，但他没有答应，陛下为什么要撒谎呢？

司马怀沐咧嘴一笑，样子有点难看，不，阴森。他说：“你真是一条狡猾的泥鳅，别以为能骗过我，青竹都承认了。”

“对啊，子琴哥哥，昨天我们刚拜了堂呢，你怎么忘了呢？”司马青竹从帷幕后面蹦蹦跳跳地冲出来，身上还穿着红艳艳的嫁衣。

田之秋笑了，这丫头一点新娘的娇羞都没有，他取笑道：“妹妹这个样子怕是没人敢娶了。”

青竹一把搂住田之秋的胳膊：“我已经嫁给你了，你想甩了我吗？”

司马怀沐冷笑着对父亲说：“田信，朕没有冤枉他吧？”

父亲的脸色变成死灰色，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腰，每一拳下去都溅起无数血滴：“都是命……”他踉踉跄跄地踩着自己的血痕走了。

田之秋心如刀绞，他想伸手拉父亲，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回头间，青竹不见了，司马怀沐也不见了，却见一个长发女子站在他身后。

田之秋骇然：那女子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雾，在桃花阵里嬉笑春风，他使劲搓揉眼睛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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