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距离团部不远的山坡上,曹烬收到了一篇以钢笔书写的手稿,字迹极为娟秀,一看就是女子所书。
稿子已经被发回平北城,将被刊印在明日清晨‘老百姓日报’的头版头条上。
“这是楚记者委托我交给曹长官您的,说算是她临别前的礼物,希望您能满意。”受楚晴委托的袁蓝山很是尊敬曹烬,哪怕他自己也已经晋升为陆军少尉和曹烬平级了。
此时的楚晴,已经去往喜峰口左翼10里地外的38师阵地了。
王团长那边反正也没要求马上去,拿到手稿的曹烬干脆点燃一根烟,坐在战壕里翻看起这篇战地日记,何不凡手持步枪立于一旁。
“长官,您别一个人看啊!念念,我也想知道楚记者咋写的。”
对文化人仰慕或许是其一,但看他眼中浓浓期待,曹烬就知道,八卦心理这玩意儿可不会只有未来才存在。
曹烬略显嘶哑低沉的嗓音在简陋战壕里微微荡漾。
“民国二十二年3月11日,这是个春雨如油后的夜晚,巍峨古长城上月色似水。
如果是之前坐于大学教室中的我,一定会心生欢喜,能在我华夏民族最为瑰丽的作品之上赏此月色。
如果是初登记者之职的我,定会更欣喜,在报纸上写一首诗或是随笔,会赢得不少人的喝彩吧!
只是,现在的我,不是学生,也不是初登职场的见习记者了。
在这个夜晚,我作为战地记者,与受命反击日寇的二十九军将士们一起,参加了这场月下激战。
我其实很害怕,真的,虽然我表面上很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我看到官兵们投出自己手里的手榴弹炸出的第一团焰火,我衣物的内衬,早已被冷汗浸湿了。
我曾以为自己不会害怕,因为我曾看到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整齐列队,他们背上大刀尾环上的红绸,就像是即将在这个春天绽放的映山红,分外美丽。
我认为,有他们在,我就不会害怕。
但我错了,正是因为他们,我才会害怕,会恐惧。
不是他们不能保护我,而是,我害怕看见他们死去,我恐惧看到他们一个个倒下,从此再不会起来。
我的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韧。
可我,必须学会坚韧。
因为,死亡在这里,已经成为平常。
我如果不坚强一些,又如何将这里的事情告诉你们,告诉你们这些正在被我们的英雄们保卫的同胞们。
是的,我称呼他们为英雄,我想,他们值得这个称呼。
亲爱的同胞们,你们或许此时正在为这次喜峰口大捷而欢呼,为第29军官兵们歼灭了上千日寇而欢呼,但请你们在欢呼之余,为这次战斗中牺牲的500余官兵们默哀三分钟。
我不知道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的名字,但却想写写他们的故事。
我曾见到一名年轻士兵的遗体,他已经死去,但他的双手依旧牢牢的握着插在他胸膛上的日军步枪。
他的身前,倒伏着一名失去了武器的日寇尸体。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他战斗的过程,但我开始是想,他或许是不想死的吧!
从他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我明明看到了对生的希冀,可他依旧选择了死亡,用自己的胸膛当成了盾牌,用自己的双手锁住了日寇的刀枪。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的希冀不是想让自己活下去,而是,想让他的战友活着,唯有这样,他的战友才能顺利击毙日寇。
可我的心却很痛,极痛!
因为,就算死亡,年轻士兵的心愿依旧没有完全达成。
距离他数米外,另一名中国士兵的遗体倒伏在那里,在杀死那名日军后,那名战士,也牺牲了,牺牲在另外一场搏杀中。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上随处可见,他们牺牲了,我却要履行我的职责,记录下他们死亡的模样。
我依旧害怕我仍然恐惧,我向天祈求希望这样的场面少一点,但战场,无比残酷!
哪怕日寇被歼灭的越来越多,胜利的天平已经在向我中华儿郎倾斜,可我的心,却是越来越疼,疼的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这种脆弱的感觉,直到我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一名旗手!
手持着军旗的士兵,应该是旗手吧!
请原谅我这个初登战场的新人,除了军衔,军队编制我不是太懂。
可我也无法询问他是不是旗手,因为,他已经死去。
军旗就死死的插在那块高地肥沃的泥土里,而他,死死的扶着军旗旗杆,他扶的是那样的紧,以至于他其实已经死去,依旧和他的旗一起,站在那里。
站在胜利已经来临的曙光里。
他的头,垂着,他的身躯和战旗的旗杆呈现一个“人”字型。
山风微抚,战旗的一角轻轻抚过他年轻而苍白的脸。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副画面,或许只有一句话能送给这名旗手,也送给在这个战场上牺牲的中国官兵: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不算太坚强的人,我一直牢固的会认为经历过这场战场后,我会做很久的噩梦。但当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中间因为极度的疲惫,我曾经闭上眼小憩,但我的梦中却没有恐惧,我的梦里出现了这面鲜红的战旗,它让我无比安心。
我不再害怕面对死亡也不会再恐惧死亡,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有这样一群英雄的士兵,英雄的人在保护着。
昨夜的战斗结束了,但新的战斗又开始了。
我没敢去打扰满眼血丝的指挥官,直到太阳落山,长达10余公里的防线上的枪炮声终于停歇。
阵地陷入一片沉寂之后,在写下以上以及这篇文字之前,我终于见到了我所在这块战场的最高指挥官----第二十九军109旅的赵登宇旅长。
可是,我终究没有采访到他,虽然我距离他的距离绝不会超过三十米。
那时的他正背对着我站在距离一线防线3里外的一片山坡前,他的身后,是奉命撤回二线阵地休整的2个步兵营部分官兵。
我很激动,因为亲历这场战斗的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位少将旅长的提议并亲率部属杀入冷夜,才有了凌晨那场振奋中国北方振奋全中国的“斩首日寇千余!”的大捷。
若说那些参战官兵是我们的英雄,那,这位将军,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之首。
可是,在即将接近那个近乎凝固在山坡前背影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
天啊!我看到了什么?
似乎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个虽然并不算高大甚至还有些消瘦的背影为何不像曾经那样挺拔如松,甚至还有些佝偻,让人莫名的感觉有些忧伤。
跃入我视野的,是一排排白色,白的那么两眼,在夕阳西沉光线已经很微弱即将入夜的时刻,是如此清晰的展现在我的视线中。
那一眼几乎都望不到边,就像是军阵一样排列的白色阵列,整齐得令人窒息,安静的让人心碎。
陪同我来此地的赵副官低声告诉我,这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的,是109旅在中午之前牺牲的834名战士的遗骸,包括在凌晨夜袭战中当场牺牲的614人以及今天中午击退日寇防线上牺牲的220名官兵。
写下这个血淋淋数字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我的手是颤抖的,因为这个数字的背后,就是800多个家庭幸福的毁灭。
可以想见,不知有几多的孩童从此再见不到父亲,又有多少父母再也见不到儿子,而还有多少我的姐妹们失去了丈夫。
我们哭,是因为他们用生命守护了我们,我们心生不舍。
可那些在家中等待他们归家的老弱妇幼呢?他们就此永别。
我完全能理解赵将军此时的心境,做为指挥官,因为正是在他的命令下,这些英雄儿郎慨然赴死。
做为长官,面对这样一排沉默的军阵,不再因为他的到来,立正行礼;做为兄长叔伯,那些和他儿子岁数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不再冲他露出阳光笑容;
他如何不心痛?
大部分遗骸,都被白布盖着,那是获知消息的附近村镇乡亲们捐赠的,他们有的甚至为此撕开了自己家里唯一的被褥。
他们,无法做到更多,只想为这些牺牲的战士们在他们离去时保留最后的尊严。
我身边站着一名年轻士兵,我清楚的看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和眼中满满的泪光。
但是,他的腮帮子鼓的高高的,竭力咬紧牙关,挂着硝烟和泥土显得脏兮兮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泪痕。
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战友牺牲了,活下来的人为他们悲伤流泪,不是很正常吗?他为什么要忍耐?
我内心深处曾闪过不解。
直到,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赵旅长铿锵有力却包含悲恸的声音:
“立正!”
“嘭!”
那个齐齐发出的声音犹如一声惊雷。
不管是赵旅长身后整齐列队的官兵,还是在远方持枪警戒的官兵,亦或是在“白色军阵”边上守护的官兵,包括赵副官,齐齐立正。
“今,我赵登宇前来,送兄弟们最后一程,登宇无能,致我109旅800余同袍手足战死于我中华长城脚下,登宇不能给你们多的承诺,但登宇立誓于此地,不管此战是胜是负,也不管登宇此战是生是死,他日我登宇若亡,必来此地与弟兄们作伴,绝不使弟兄们孤单!”
在所有人犹如青松立定之后,赵旅长向前跨得几步,身形笔直,声音震动四野。
“今天此来,登宇别无长物送弟兄们,就赋诗一首:
送弟兄!今别离!
保家国!命何惜!
踏黄泉!归无期!
斩倭寇!大刀起!
兄弟身死山河在!
奈何桥头立军旗!”
坦白说,赵旅长的文采比我所见过的许多文学大家要差不少,他们的锦绣文章花团锦簇令人心驰神往,但我却敢肯定,从未有过这样一首诗,直击我的心扉。
他写的是别离,但对于我来说,更多的却是一种精神,为我华夏壮丽山河,虽死无憾!
至此,我更坚定我的选择,我愿意,我能,和眼前这些将士一样,将我的青春葬于这山河!
“敬礼!”
“唰!”所有人,面对“白色军阵”抬起了右手。
这,应该就是他们的将军,他们的战友,用他们能用到的最隆重方式,向他们告别吧!
只是,面对将军的告别,那些静静躺在那里的人们,不能还礼了。
整个画面凝固了差不多近三十秒,随着赵旅长转身,他身后的官兵队列转身。
直至此时,那名同样坚定转身的年轻士兵,才忍不住泪洒当场。
或许,是他不想让已经离去的战友看见他的悲伤;
又或许,他知道,此时一别,便是一生。
但我看着坚定转身,缓步离开的齐整队列,突然间明白,他们转身,并不是离去,而是,他们要沿着战友倒下的方向,前进!
因为,那是主战场的方向!
写下这篇文字,楚晴只是希望,全国民众在看到捷报欢呼雀跃的时候,能够知晓,胜利的背后,是鲜血,是牺牲!
本文的最后,我东施效颦学一学赵旅长,送一首不算诗的诗文给我心目中最可爱的那群人:
说星星很亮的人,那是你没看过中华军人的眼睛!
何其幸运!
我,见过!
在那生命层叠的血色里!
”
何不凡,已然泪流满面!
坚毅如曹烬亦目光晶莹!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征途人未还!
PS:本来该分两章的,不想分章了,干脆就合为一章发好了。新书的成绩不是很行,但风月依然会努力创作故事,希望书友们能一如既往的支持,新书期,靠大家踊跃追读了。
从古至今,华夏军人面对外寇入侵,有胜利亦有失败,但唯有‘前赴后继’从未停歇。
80年前如此,80年后,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