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村老少们殷勤地往马背绑着成扇的豕肉、粮食、蜜饴。
虽然今年粮食收成不佳,整年都也没下过几点雨,但他们望着马背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和牲畜,不仅毫无粮食被官府征走的那种悲哀,反倒是喜逐颜开,满面春风。
无他,这群爷太阔绰了。
猪肉,给钱!
米面,给钱!
蜜饴,给钱!
若不想银子,还给用精盐换!
而且这些爷出手阔绰,给的不是制钱,那都是白闪闪的银子。
这可是银子,开春后要给官府完税的银子!
农民这辈子,根本没机会攒下银子。
自从一条鞭法改革后,官府收取税赋的标准,就是收银子,外加少量粮食。
乡民没有银子,只能用种出来的粮食,运到城里跟粮店换钱;
由于必须赶在夏季(五月)官府征税钱之前把粮食卖掉,此时城里的粮商会联合起来,趁机压低谷价。
乡民无奈,只能将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便宜卖给粮商,换成铜钱;
换成铜钱后,乡民又得以2000制钱的价格,到钱庄换成一两的碎银去缴纳官府赋税;
再加上地方官府上交中央国库的是成锭元宝;地方官府必须把收上来的碎银子,重新融铸成元宝。
在熔铸的过程中,会产生损耗,称为“火耗”。
因此乡民在用碎银缴纳税赋时,官府会以“碎银成色不足”为由,需要“火耗”,从而要求乡民多缴铜钱或者银子,作为缴纳给国库的火耗折损。
比如原本只要缴纳一两银子的税银,实际却得缴纳一两二钱,多出来的二钱银子,就是火耗。
拿到这2000制钱的钱庄,会等地里粮食青黄不接时,把这2000制钱以2两银子的价值、5分的利息放贷给需要借钱买粮的乡民。(注:该利率是引用河北地区歌剧《白毛女》中黄世仁的放贷标准,综合年利率为 12.5%)
乡民拿着这2000制钱,就到粮店用铜钱买粮。
由于时值青黄不接,粮价上涨,乡民往往只能咬牙买回开春时自己低价卖出的粮食。
在乡民卖粮、换钱、完税、买粮的整个环节中,官府、粮商、钱庄利用“白银”这种交易媒介,趴在百姓身上疯狂地吸血。
如今,当他们能把粮食卖给吴应熊,并且还是现银交付,乡民百姓是极其兴奋的。
有了银子交税,自家种的粮食也就不用低价卖出,留存的粮食足够,自然不用去粮店高价买入。
这意味着,至少这新的一年,能多吃几顿饱饭了。
这岂能不让人高兴。
等吴应熊的人马准备出发时,许村全村老少更出村相送。
不仅是送这群出手阔绰的官爷,更是送自己被官爷们征辟的儿子、兄弟。
亲眷们手里紧紧攥着20两银子,脸上露出了花一样的笑容。
20两啊,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儿啊,跟着官人要听话,人家叫咱干啥就干啥。”
“三弟啊,你是咱家的骄傲,跟着老爷好好干,到时做个大官回来,娘有我伺候着,放心好了!”
“娘,这钱你藏好了,别被爹再拿去赌了,留着给小妹当嫁妆……”
与其他笑口颜开的父母相比,却有对母子与众不同。
只见一袭瘦弱背影,正跪在地上给一个妇人叩头。
“娘,我走了,我留下的草药已经分好,你按天给爹煎着喝。”
许初六重重地给妇人叩头后,又叮嘱自己年纪尚小的弟弟。
“初九,哥走了,你要好好孝顺爹娘。”
妇人泪眼婆娑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眼不舍:
“儿啊,你何苦要走呢,你爹就是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啊。娘从没在乎过你有本事还是没本事,娘只知道,你是娘的儿,别走好吗?”
许初六摇了摇头,又望了眼人群中的吴应熊,满是期待地说道:
“吴公子看得起我,要我做他们的队医,这是咱家逆天改命的机会,我不能放弃。”
许母虽是哭得稀里哗啦,思维却是极为清醒。
在她看来,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好善于的人,又带着成群结队的马匹,谁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跟着这群人,也不知道会不会犯了王法。
许母的话,许初六又何尝不知。
当他看到这群人的马队中,居然有大量马匹带有官府标志时,就知道这群人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了。
非官,即贼。
原本他不想声张,想着熬到这群人走了便是。
但没想到,这个吴公子居然不抢不杀,跟乡里公平买卖,这就让他刮目相看了。
从没听说过官府或是贼寇之辈,有公平买卖的。
听老人说,只有当年的大顺军,才能做到啊。
他那颗被尘埃掩盖多年的心,动了。
他也想安安稳稳地读书,然后考上科举为朝廷效力。可是,他有资格吗?
就算考上了,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会有望被提拔升迁吗?
穷人家的孩子,有选择的权力吗?
要么寂寂无闻当个穷人,被人笑话一辈子;
要么惊天动地,闯出一番光景;
像他这么才华横溢的人,虽被生活所迫,不得拿起锄头、斧头,不得不禁锢自己内心的不甘而向现实屈服,但他一直有着深深的执念。
为什么我天资聪颖,却因出身卑贱读不起书,命运就如此打压我,嘲笑我!
凭什么那个肥头膏脑的傻子,就因为出身富贵,却能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你们都不看好我是吧,好,我偏偏争气给你看!
许初六替母亲拭去眼角的泪花,安抚道:
“娘,我没事的,你说过我是文曲星下凡,我一定能扬眉吐气回来的。”
……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叮嘱声与不舍的哽咽交织在一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给吴应熊行了个礼。
“公子大恩,帮了我们村子大忙,这些娃娃就劳烦公子照料了。”
“老甲长放心,跟着我他们……回来时候,定是大官。”
看着五六个年轻面孔,吴应熊实在说不出谎话,声音是越说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这些娃娃中,有多少人还能回来?
吴应熊甩了甩脑袋,不想了。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皇帝不是踏在尸骨上的。
“上马,走!”
吴应熊一声令下,所有人翻身上马。
浩浩荡荡三十五六号人,一人三四匹战马,扬鞭蹄疾,渐渐消失在雪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