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发行宝钞多寡,太子标不由有些尴尬,“具体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应该不会少于两亿贯,也许更多。”
宝钞发行已有三年,之前每年都会发行一笔大的,每笔平均下来,不会少于五千万贯。另外,平时支付给官员的俸䘵,给士兵的军饷,也有一部分是宝钞,太子标只知道那三笔大的。
时明点头道:“以如今大明百姓对宝钞的不信任来看,你就是准备一亿两白银在那,他们也能把你兑换个精光,而且是肯定会被兑换光。因为你们不回收宝钞,谁都怕宝钞在手中损毁,最终失去它应有的价值,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稳妥了。”
“那如果朝廷愿意回收宝钞呢?”李景隆问道。
“那倒是可以少准备一些,有个四五千万两白银,基本上也就差不多了。”时明笑看太子标,“问题是,朝廷拿得出来吗?”
朱老四摇头道:“肯定拿不出来!不说现在国库空虚,单是今年一年税收总和,也不到两千万两白银,这里面还有一大半是粮食和布匹矿物之类的实物,金银铜这些其实并不多。”
时明点头道:“所以,宝钞之事想要彻底解决,现在是肯定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白银储量根本不够。最好是等我们从海外搞到更多的金银,再来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完全可以继续研究宝钞工艺,提升宝钞的防伪技术,杜绝市面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假宝钞,同时启动宝钞回收机制,允许百姓将破损宝钞拿去特定衙门以旧换新。”
太子标闻言,剑眉便微微轻蹙起来,“先生的意思是,为了实施这件事情,还需要重新创建一个特定部门?如此一来,我父皇那里估计更加不好通过了。”
以老朱那抠门劲,让他回收破损宝钞都难,还得为了这事单独创建一个部门,那完全就是增加负担嘛!还怎么可能?
时明摇头道:“这个部门,迟早都是要建立的,这是专门处理宝钞的部门,从宝钞工艺研发,到发行,再到回收,由这个单独的部门来操作,才是最好的选择。在未来,这个部门还要承担更重的担子,充当钱庄的作用,筹集天下财富办大事……”
当即,时明将后世银行的作用与便利,跟太子标说了下,说得太子标一片热血沸腾。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还能如此利用金钱来操纵天下,他又如何能够想到这种通天手段。
那是真正的,用一只无形的大手,操弄天下。
虽然时明懂的也只是半吊子,但他这半吊子,也已经足够吊打如今大明所有经济学者。事实上,如今的那些大明土著,聪明者虽不在少数,但还真没有形成经济学和货币学的具体概念。
虽然户部那边,有不少有识之士,认识到宝钞问题,但却没有一个能够将其中的问题掰碎揉开,再喂给老朱跟太子标。
若是真有人能做到这点,相信以太子标的才智,以及他在老朱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也不会让老朱肆意妄为。
……
当时明他们从武学院那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子标婉拒了时明的宴请邀约,拉着朱老四直接回宫,他需要消化一下时明所说的那些,然后去找他老爹聊聊。
虽然现在没法彻底解决宝钞带来的问题,但至少可以先启动宝钞回收机制,在宝钞贬值问题上,先踩一脚刹车。
告辞太子标跟老四,时明又邀请徐允恭跟傻大茂去红楼吃饭。
傻大茂跟徐允恭两人没有拒绝,晚饭结束,时明让李景隆招待他们去体验了下所谓的一条隆服务特色,他自己则直接打道回府,将之前写的,关于货币体系的册子准备好,准备等明天朱雄英来府中上课的时候,让他带回去给他老爹。
时明是想过借这机会,把这些资料挂到子系统商城上,回收一些太子标手中的国运积分的,但想想,他还是放弃了。
他不希望太子标通过这些细节,怀疑他的身份。
做完这些,时明便直接跑回房,美美地拥着妹纸夜话去了。
相比之下,这个夜晚,却有许多人都进入了失眠状态。
首先便是已经得到精盐官卖这一消息的扬州盐商。
虽然圣旨早上才颁布,但应天府离扬州并不远,坐船顺流而下更快,早上颁布的消息,他们下午就收到了。
晚上就有十几家盐商聚集到一起,开始商讨着该如何应对朝廷颁布的精盐官卖政策。
按理说,精盐官卖对他们这些盐商而言,关系不大,两者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朝廷将精盐的价格压得很低,就跟那些上等粗盐相当,使得他们不得不将自身的精盐价格下降。
精盐的价格都下降了,那粗盐的价格还能保持得住吗?
对普通百姓,特别是那些连粗盐都吃不起的穷人来说,精盐官卖,迫使盐价下降,自然是好事。但对那些盐商而言,那就等于是从他们手中抢下一大块肥肉,只剩下点汤了。
以前的盐价可以随他们怎么调,即便再怎么过分,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不吃盐。这也是为何后来私盐贩子越来越多的原因,因为盐价下不来,吃不起盐的人太多,私盐能便宜不少。
但现在,盐价不再由他们来掌控了,以前的精盐也只能当粗盐来卖了,这哪还能不着急?
虽然之前精盐提炼之法出现时,他们就已经意识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这天真的到来时,那种泰山压顶般的无力感,让他们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虽然官方盐店还没完全铺开,只是一道圣旨先下,最多就是应天府那边的官盐铺开张,可这压力依旧铺天盖地。
这时期的盐商,还不是大明中后期那种庞然大物,在老朱的高压统治之下,跟老朱玩心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哪有中后期那么张狂,明目张胆地养瘦马,奢侈得令人发指,触手更是遍布整个朝野上下,各方利益纠缠成一张网,俨然一副尾大不掉模样。
现在的扬州盐商,大多来自陕西与山西等边境之地,也被人称为西商,或陕山商帮,其他则是一些本地小盐商。
大明中后期,徽商加入竞争,逐步蚕食西商,结果便是‘徽进,陕退,晋转’。陕商跑去川蜀之地玩了,晋商转行了。
这些家族中,又以王,张,周,吴等几大家族为首。
随着老朱从建国初期就开始实行‘开中法’,西地大商人纷纷聚集扬州,扬州是大明海盐集散地,而这些大商人,也渐渐在扬州扎根。这些盐商就像蛊虫,相互驱逐吞并,最终一些家族从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明中后期的超级盐商。
但如今,这些家族虽然手中有钱,但自身家族实力跟后来触手遍布官场上下的超级大盐商相比,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即便再弱小,老朱这种强行让他们利益受损的做法,依旧让他们有种想要跟老朱拼命的冲动。
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嘛!
所以,即便明知老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才,这些人依旧不忿地骂骂咧咧起来,反正是私下里的聚会,他们也不担心。
毕竟这时期,锦衣卫还未出现……哦不,今天出现了,只是这些人还未领教过锦衣卫的恐怖,所以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身为盐商之首的王张几家,有点蔫坏,引诱着这些人骂骂咧咧一番,等大家的情绪都开始高涨起来之后,又暗授他人,跟大家提议,让大家联起手来,先来个盐市大扫荡,将官府出售的那些精盐一扫而光,让百姓买不到。
反正他们手中有的是钱,等市场上精盐供应不足时,那精盐卖什么价,不还是继续由他们说了算?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拒绝继续往边境运粮,反正等收够了官方精盐,他们就不愁没有盐卖,盐引不着急。
至于到时是否会有其他大商人介入,往边境运粮,那还不简单吗?这世道,多不太平啊!随时都有山匪出没不是?
而且,这些人还是边境大商,他们要是想安排些山匪,在中途干点剪径截道的勾当,那可太容易了,保准悄无声息。
当然,提这种阴损法子的,表面上自然不可能是王张周吴这些家族,他们甚至还充当了把老好人,劝大家冷静三思。
可都气上头的一些人,哪里还能冷静得了,而且还有人带头起哄架秧子,他们完全把老朱这个杀才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也难怪他们会忽略老朱这尊杀才,洪武四大案的空印案虽已经发生,但那是官场上的事,老朱杀的是官,有他们这些商人什么事。更何况,他们只是运用市场规则来行事,他老朱总不能因为他们大肆购买精盐而对他们出手吧!
被有心人这么一忽悠,一些已经上头的盐商,顿时便被忽悠瘸了。说起来,他们大力购买精盐,不也是照顾朝廷生意嘛!
至于不再继续往边疆送粮,这不是钱都砸在盐上了嘛!没钱还怎么购粮?可以让其他商人去运粮不是!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了。
至于老朱会不会因此生气,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觉得自己的勾当干得合理又合情。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这场聚会所谈内容,在第二天便已经送到了老朱的御案之上,几个跳得比较欢,就是牛比吹得震天响的家族,已经登上了老朱的备杀名录。
与此同时,同样失眠的还有老朱。
不过老朱的失眠不是为了那些盐商们,此时的老朱还没有得到那些盐商们聚会的消息。真正让老朱失眠的,是太子标回去转述了时明对大明宝钞的那些看法,以及改革宝钞的建议。
时明再次置疑他的宝钞政策,让老朱生气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忧。虽然他心里不愿意承认时明的推论,不愿承认自己在宝钞决策上的失误,但事实是,宝钞确实在不断贬值。
受小农思想影响深重的老朱,就像个地主老财,对自家儿女大方的很,但对其他人却是小气八拉,抠门的紧,连破旧宝钞回收的那些损耗,他都不愿出,想想都觉得有些儿戏。
于是,这个晚上,太子标又跟老朱吵了一架,老朱的顽固不化气得太子标差点摔门而出,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尚存的话。
这已经不是太子标第一次跟老朱吵架了,当初空印案发生的时候,太子标就跟老朱吵过,当时那事以老朱妥协而告终。
当然,老朱的妥协也不完全,借着空印案,老朱还是砍了不少为首的官员,最多就是从九族消消乐,变成三族消消乐。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就是那个时候被老朱砍掉的。
当太子标气呼呼离去时,老朱看着好大儿那英挺的背影,心里头即欣慰,又惆怅。欣慰之处在于,好大儿现在是越来越有主见了。至于惆怅,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老了。
从皇室宗亲俸䘵问题,到农税商税等税赋问题,再到现在的宝钞问题,一桩桩,一件件,都仿佛在说他昏招迭出似的。
让原本就是摸着石头治国的老朱,顿时有点不会了。
其实就算是摸着石头治国,老朱对自己的治国之道,还是信心满满的,要不他也不会编撰那个《皇明祖训》,让后世子孙不得违背他定下的祖训了,这是多自信的人才会干的事。
但现在,他突然有种信心受挫的挫败感。
除此他们这些大人物之外,今晚睡不着的人还挺多。这些睡不着的人当中,有个非常不起眼的老人。
这老人身型枯瘦,目光呆滞,手里拿着一柄刃尖泛着蓝光的匕首,坐在一座破败的屋子里,烤着炭火。
炭盆里的炭火是木炭燃烧出来的,屋子的角落里堆着一筐筐品相不错的木炭,里屋里还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微弱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