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于修站在七连的宿舍门前望着远处的黑暗。
三天后走的人很多很多。
最后一个名单出来后,七连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他的归宿是什么地方。
但所有人都涌现出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心情。
之前走的人最伤心。
现在留下来的人最可怜。
留下来的人要面对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的孤独。
封于修的内心突然有些慌,他逐渐的习惯了人多,再也不会因为人多就焦虑不安。
可现在他好像又要一个人了。
茫然无措的前方,人走人去的战友。
“呵……”
他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黑暗,走向了食堂方向,熟练的撬开窗户走进了杂物间。
一如既往的锻造他的七筋。
那个张干事听说活过来了,只是要在医院躺个半年多,正好让他好好的清理清理脑子里面的水。
他需要时间,至少一年的时间。
凌晨四点,封于修从食堂翻了出来。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七连分明人越来越少了,司务长却起来的越早。
五点就开始让炊事兵开始做饭。
他的口号很简单:七连人还在,饭就不能停!
人越少就越让他们吃好,去了其他的连队,哪有七连这样好的饭了,不能让走的兵还受腹部的苦。
封于修站在门外等着。
司务长打开门叹了口气,“许三多啊,最近你总是第一个来,偌大的七连看来只有你睡不着了,我总算没看错你,进来吧,今天给你整个小灶,鱼香肉丝,红烧鲫鱼,本来打算给那些干部的,现在看来他们吃个屁。”
封于修点了点头,“是睡不着,想到七连要整编了,睡不着。”
司务长越来越开心了,“只要七连还在,只要你来,我给你开小灶,走走走!”
一个小时后。
封于修擦了擦嘴角的油腻,总算是吃了一顿享受的饭菜。
他刚刚走到训练场,就看见伍六一背对着他,略显孤寂沧桑的高人风范。
封于修有些咋舌,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支棱着,生怕别人看出七连要垮了。
他从左侧绕了过去,今天还有个十公里要跑,一千个俯卧撑,铁板桥马步最近要从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了。
还有训练爆发跟反应速度的项目。
封于修突然有些感慨,七连要整编了,自己倒是越来越没有时间了。
随着练功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熟练,他的节奏也会越发的频繁。
以后的他可能就不是去练武,就是去练武的路上。
因此,留给他闲暇的时间不多了。
至于团长说的取消二等功,他已经猜到了。
打了张干事跟二等功抵消了。
有时候他在想,张干事那玩意也能跟二等功比较?
不过抵消了也好,他现在就想这些首长忘记他,最好将他扔在某个犄角旮旯去,留给他足够多的时间去拉开七条大筋。
他现在就是一台轰鸣鼓足马力的发动机,需要长时间开启动。
一旦彻底发出轰鸣,必然会震颤大地。
“哎哎……等等!许三多你站着!”
伍六一专门在这里等封于修的,刚刚只是走神了,看见封于修从他身后走过连忙追了上去。
封于修站定疑惑的看向伍六一。
“班长都不叫了吗?”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封于修沉默了,有些不理解的抬头问道:“七连就剩下二十九个人了,最后一批走二十七个?”
伍六一抽了一根烟,这是从连长桌上顺来的软中华。
烟味遮蔽了他的视线,伍六一大口大口抽着烟。
“这次名单是最后一批,七连会留下两个人。”
封于修有些吃惊,七连都没人了,还留下两个人干什么?挖坟吗?
“谁留下了?”封于修问道。
伍六一目光倒映着淡淡的光泽,他的眼神永远那么的有精神,永远都是一种执拗的力量在迸发。
似乎只要他想去做,这社会就没有完不成的事。
可如今,这份光泽出现了一丝的黯淡。
他的心事从来都没有这么沉重过。
于是他的眼神浮现出了不屑的目光,这目光落在了封于修身上。
“你知道的,我认的班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坦克连的史今,你从来都是一个不合格的班长,你心中根本不明白士兵真正的荣誉,不明白军队的战友情!”
封于修眯了眯眼睛,伍六一说的对,他很难共情别人,他只爱自己。
如果一万个人跟他的生命选择,那么必然是他自己活着。
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比得上他自己的生命。
他可以利用一切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前世挣扎了二十八年,他在苦水中浸泡,在厮杀中成长,在死亡中徜徉。
如今虽然入伍一年,他的那种荣誉感依旧没有滋生。
伍六一突然叹了口气,“不过你是个天生当兵的料,你的本能你的努力,更重要的是你身上那股子热血非常合连长的喜欢。”
封于修沉声问道:“你等着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伍六一声音大了一调,“知道吗许三多,我到了现在都瞧不上你,上次红蓝军演习对抗中,你舍弃了受伤的白铁军,我就明白,战友情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踏脚石!”
“你现在就像一团泥巴,就是捏不成战友想要的人形。”
封于修走上前,目光逐渐的冰冷,“如果你再这么废话,为了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介意跟你打一架,你打不过我的。”
伍六一冷笑一声,“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
“现在你变成了那个最可怜的人,走的人都欢欣鼓舞,他们忘却了七连曾经,只是一心想着逃离这个空阔的囚牢,因为留下来的人看守的是空壳一般的七连,也将自己关在了这里面。”
“许三多,别让自己太过于冰冷,我不希望下一个成才就是你。”
说完伍六一背对着一步步走远,他的身躯出现了一丝丝落寞。
人来人去,这下是真的变成了人去没有人再来了。
封于修突然嘴角裂开,充斥着狂喜的笑容。
终于……
终于给自己留下足够多的时间了。
想想,偌大的七连只有他跟高诚。
他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去犄角旮旯练功去了。
封于修转身继续开始了他每日的训练任务,他的任务训练基层连队是不可能有人复制下来的。
持续了整整一天后,封于修回到了食堂内。
司务长对着他眨了眨眼。
封于修瞬间明白了,走进了后堂的一个小隔间内。
“小子,你听说了吧。”
司务长提着两瓶啤酒进来坐下,眼神满是落寞。
封于修正在消灭桌上的大鱼大肉,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饥饿变得饥不择食。
不过部队食堂的饭味道是真的不错,那些二级厨师证的班长不是吹的。
“砰!”
司务长自顾自的咬开瓶盖,猛灌了一口继续开口,“这次七连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连长,另一个……你吃鱼不吐刺的吗?”
封于修大口大口的啃食着鱼。
听见司务长的话,愣了愣大口吐出一团的鱼刺。
“司务长你继续说。”
封于修露出笑容,司务长给了他小灶,可不能再冷着脸了。
这是对食物的不尊重。
司务长突然有一些心酸,他望着眼前这个面露硬朗的脸庞。
“没事你先吃,吃完再说。”
“小王,再炒几个菜,把他妈的那个鲍鱼拿出来。”
“司务长,那是给团部的。”
“给个球,拿出来炖上!”
封于修愣了愣,“我吃完就走,鲍鱼得很久了吧?可能待不了那么久了。”
他的内心甚至露出了离谱的情绪,为什么会有鲍鱼这种东西的?
这玩意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年代的军队中?
“上次几个小子帮助了几个老乡,那个老乡是开水产公司的,特意送来感谢的,放心。”司务长解释道。
封于修这才点了点头。
“吃完了?”司务长露出笑容。
封于修点了点头,“吃饱了。”
“不喝点酒?”司务长拿起酒瓶,另一瓶放在封于修面前。
“喝酒会导致肌肉出现松弛……”
“行了行了,你这个兵啊,也是我见过奇葩中很多的,当兵不喝酒不抽烟,你的追求是什么?”
封于修沉默不语,他的追求之前是成为武道高手,将那些老不死的武林高手一个接一个的全部杀死。
现在的话他的追求依旧是这个,只不过多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呢?他也说不准,可就是多了一点,这也是他一直待在部队,而不是从那堵墙跳出去的主要原因。
司务长摆了摆手,他也不指望能从眼前这个兵的口中听出什么高大上的志向出来。
“接着刚刚的话,连队最后的留守人是连长跟你。”
司务长说完有些不忍心的侧过头。
可半天没有动静,错愕的转过身发现封于修正收拾着桌子。
“你不发表意见吗?”司务长忍不住追问道。
“意见?军人服从命令,我能有什么意见?应该的。”封于修将鱼刺扔进垃圾桶里面拍了拍手回答道。
司务长一怔,“看守连队,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万一跟老马一样起步就是三年呢?五年呢?”
封于修惊喜问道:“那我是不是不用退伍了?”
司务长彻底闭嘴了,眼前这个兵总是能从一些谈话中找出非人的观点来。
这个观点能让原本肃然的氛围瞬间被扯碎。
“去吧去吧,晚上给你留门过来吃鲍鱼来。”
司务长直接送。
封于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食堂大门的刹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变成了冷峻。
走进了七连宿舍的楼房,原本嘈杂的声音变得格外安静。
从来没有过的安静,楼道散发出的脚臭味道也清晰了不少。
走进三班,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
虽然三天后才走,可现在他们都在提前让自己看的不是那么的落寞。
提前三天适应一下离别的感觉。
于是,他们得出了一个结果,没有感觉,有的只是空白。
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空白。
看见封于修进来,马小帅偷偷的将地上的包裹踢到了床底下。
“嘿嘿,班长你来了啊。”
封于修看向四周,三班的兵都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就好像探监一样的目光,看的他格外的孤独。
当然这份孤独是他们认为的。
封于修只有平静跟喜悦。
他享受孤独,痴迷孤独。
“都挺好的,各自都有各自的路。”
作为班长必须说些什么,他又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只能说着这种话。
于是,三班的众人都有些心酸。
“班长!!”白铁军哭泣的扑了上去抱着封于修。
砰!
下一秒被封于修一脚踹开。
“滚!”
这下再也没有敢多嘴了,也没有人再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都什么时候走?”封于修坐在床上问道。
白铁军低着头,“三天后,我去机步三连二班当副班长。”
“我也是,坦克连三排一班的班长。”甘小宁洋洋得意道。
“走好走,正如连长说的,七连出去的人都是尖子兵,总算没有辜负连长的骄傲。”
说完最后一句话,封于修躺在床上开始了消化。
这么久了,吃的都是粗粮。
冷不丁的被司务长改善了伙食后,肚子竟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他被撑住了。
“砰!”
僵持的氛围被伍六一粗暴的破坏,他狠狠的将打包好的包裹塞进柜子里。
狂躁的关上了柜子的大门。
随后面无表情的转身走了出去。
“艹他妈的!”
这是伍六一第一次说脏话,说不符合他的性格的脏话。
不知道为了什么,封于修越是这样淡定。
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心境比不上。
扪心自问,倘若是任何一个人落到了看守死寂连部的下场,谁还能这样笑出来?
一个兵的前程彻底没有了。
他变成了看大门的。
这是何等的绝望。
这样等待着,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临幸的命令。
说不定等着等着就被退伍,老马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封于修露出微笑,“都没事,该干嘛干嘛。”
他转身躺在了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