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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斯蒙德面朝下地摔在一条血河之中。

几秒钟,或几个世纪以后,他才握紧双拳将自己撑起。

他感到疼痛,以及痛苦——他觉得,这就像是有人用细小的、带着铁钩的刀刃刺入了他的每一寸皮肤,然后用一根铁丝将它们绑起,束缚在他的三颗肺上。

只要他尝试呼吸,这些倒钩便会开始折磨他,而且它们并非死物。他每呼吸一次,它们就欢呼雀跃着尖叫一次,深入他的血肉,刮擦他的骨头,将漫无边际的痛楚变作无边巨浪,将他吞没。

但是,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对西吉斯蒙德而言,它们还不配被称之为痛苦——还记得吗?那些东西是活着的,而且它们会说话。

他每呼吸一次,每移动一下,每强迫他的身体运作一秒,这些倒钩便会对他的心低语。

罗格·多恩死了。它们说。

那口吻既不阴沉,亦不可疑,而是一种兼具笃定与信心的语气,其中充满力量。

西吉斯蒙德知道,它们没有说谎。

他缓慢地站起身,随后又弯下腰,伸手在已没过小腿的鲜血中找寻武器,他运气不错,只第一下就用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坚实可靠的握柄

可这感触却让他恍惚了一下,直到身体本能地带动手臂,将那把剑从中拖出,他才意识到自己右手的手甲已经消失不见。

而前臂处鲜血淋漓,一道狭长可怖的剑伤从手腕上方一直蔓延到小臂外侧靠近肘部的地方,皮肉翻卷开来。

血早已不再流了,被染成粉红色的骨头在其中若隐若现,犹如大海被分开后裸露的海床。

这伤口是从何而来的?

他努力地回想起来,同时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前进。

他已无力将剑举起来摆出任何待战姿势,只能用双手拖着它向前走。血沫自他脚下缓缓荡开,剑刃在他脚后滑动,将这条河流从中一分为二。

几分钟后,他总算想起来了——他小臂上的伤口来源于一头恶魔,极其野蛮,极其强大。他那时已经和它鏖战许久,但仍然势均力敌,且仍有余力将这局面继续维持下去,可是

啊。西吉斯蒙德黯然叹息。

现在,他把一切都想起来了,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即导致他落败的唯一原因——也同样如此。

罗格·多恩的死讯。

西吉斯蒙德开始倒推他的记忆,以确保他对这件事的概念没有被混淆

要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可他心如铁石。常人在这一颤栗的事件面前会退缩,会恐惧,会止不住的动摇,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只是简单而迅速地做完了这件事,并再次加以确定。

是的,罗格·多恩已死。

他回想着那一刻,眼前闪过一把斧头——巨大而血腥,黄铜做底,点缀着白骨,斧面上布满锈蚀的痕迹。

它残酷地咬过了他的喉咙。

在那战场的中央,在那一刻,从罗格·多恩喉咙处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得几乎有数米之高,甚至遮蔽了他的脸。

紧接着,他便重重倒下,再无声息,徒留群魔狂笑,叛徒高呼,以及帝国之拳们的咆哮。

在那一刻,多恩之子们的血与心都被这不可言说的巨大冲击而紧密地联系了在一起.哪怕是西吉斯蒙德,也能直观而近乎透明地看见他兄弟们心中的所思所想。

他知道,在那一刻,帝国之拳们全都疯了,但他没有。

他依旧站在原地,脚踏尸群,坚守阵线,和那头名为斯卡布兰德的恶魔相互争斗。

只可惜这并未持续太久,他苦心维持的阵线很快就彻底告破。本该在防御工事内战斗的罗格·多恩子嗣们全都冲了出去,向着他们的基因之父狂奔,弃责任于不顾。

于是群魔一拥而上,将他围困,而那大魔则狞笑着抓住了机会,挥出一斧,试图将他置于死地——如果不是他早有准备,恐怕此刻右臂上的那道伤痕就将移位到脖子上了。

所以,为什么呢?西吉斯蒙德疑惑地问自己。

为什么我可以在看见多恩倒下之后依旧保持理智?为什么我能不受这血脉联系的影响?难道我并非多恩之子?

他停下脚步。

或许是被这问题困扰到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听见了一些声响——总而言之,西吉斯蒙德停了下来。

然后举剑。

一把斧头从他右侧袭来,链锯旋转,被他以剑刃卡住。被混沌赐福过的诅咒武器拥有着远超正常链锯武器的性能,使这把链锯斧居然可以和他手中的动力剑互相角力。

火光四射,西吉斯蒙德沉肩发力,于常人完全无法察觉到的一瞬之中抓住了一个难以形容的机会——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不过只是手腕微微一抖,带动剑尖忽然地一晃,那把链锯斧竟然就打着旋从一只手中飞上了天空。

其主人布满刺青且满是鲜血的脸上涌起了一阵愕然,而这就是他最后的表情。

以最轻柔的幅度,最微小的力气,西吉斯蒙德疲惫地向前一步,刺穿了此人的心脏,然后拧动手腕,回身旋剑。鲜血飞溅,重物落地,未能出口的尖叫声化作充满不甘的叹息缓缓消逝。

他默默地转过身,换个方向,继续行走。

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他知道这一点——没有根据,没有理由,他就是知道。

不过,又一个怀言者,他想。而且似乎是个精锐,那把斧头很不寻常,他的脸也没有退化或异变的痕迹

这群叛徒退至恐惧之眼中已有近千年之久,相关报告从未中断,这些珍贵却不详至极的记录揭示出了一件使人不安的事:怀言者们正在越来越堕落。

就拿此战以前最近的一次报告来说吧,四十二年前,一位海军舰长在他的报告中写道,他觉得怀言者们的战士看上去几乎没有人样了,哪怕是那些没有与恶魔结合的人也是如此。

然而,刚才那个死在他手下的叛徒的脸却依旧属于人类,不存任何变异的迹象。他的盔甲也是如此,除去老旧以外,仍精心地维持着军团时期的最后一点荣光。

因此,他恐怕是个活得很久的怀言者。

很好。西吉斯蒙德感到一丝慰藉。总归是多杀了一个该死之人。

他继续向前,在这片黑暗而血腥的空间中毫不动摇的独行。他知道,周遭黑暗实际并非真实,不过只是受到混沌之力的影响从而暂时受到了扭曲罢了。

他的兄弟们必定还活着,还在战斗——但他们就算都死了也无所谓,西吉斯蒙德冰冷地想。

他还活着。只要多恩之子仍有一人屹立,战争就没有结束。

可他无法满足于此。

‘尚未结束’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如何比得过‘争取胜机’?

他冷静地思考起来。

首先,战场共有两处。一处在他们的城堡之中,第七号要塞,另一处则在第四军团负责驻守的第四号要塞之内

作为尚未完工的要塞长城中,一左一右地护卫住破碎泰拉的两个重要节点,这两座要塞已历经千年风雨。在此之前,莫说真正意义上的进入,帝国之拳与钢铁勇士甚至从未让任何一头恶魔靠近过太阳系的边缘。

只可惜,任何堡垒或要塞都会从内部被攻破。

一天以前,伴随着星炬光辉的动摇,以及那些划过天空的黑色火雨,恶魔与叛徒们终于再次进入了人类帝国的腹地深处。这次现世极为突然,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可言,几乎等同于混沌之力直接撕碎了帷幕。

而西吉斯蒙德明白,这一荒谬的说法实际上与事实并无多大区别——他又怎会不知道那场划过他们所有人头顶的漆黑火雨到底是何物呢?

只是,这样突然的袭击直接让正在太阳系内外来回巡逻的强大舰队失去了原本的作用,若是常规战斗,山阵号与帝皇幻梦号甚至可以让敌人死在看见星炬光辉的前一刹那

至于现在,就算舰队已经回航,恐怕也没有多大用处。

两座要塞现已沦为人间炼狱,不管派遣多少有生力量进入其中,也都只是徒劳,只会让人类之主手中珍贵的货币被白白地浪费——和身处帷幕动荡区域的恶魔们打拉锯战?

那还真不如进入破碎泰拉,等待神诞之刻的来临,成为这场永恒之战的援军。

因此——

西吉斯蒙德缓缓地止步。

——若要塞的情况糟糕至无法挽回,舰队的指挥官应当立刻下令,轰炸第七号要塞并将其彻底摧毁。如此一来,敌军便无法再出现,自然也就不可能对星炬厅造成威胁。

这是完全值得的牺牲,若舰队的指挥官是西吉斯蒙德自己,他会在观察情况后毫不犹豫地发布这样的命令——但是,现任的指挥官绝不会这样做。

钢铁之主佩图拉博绝无可能再次下达这种命令。

该怎么做?帝国之拳的一连长如此扪心自问。

他依旧冷静,没有半点心急,甚至连恐惧都不曾有.身为人类理应具备的许多东西好似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曾有过类似的感觉,只是那时他并非孤身一人。

尽管也像现在这样,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脚下踩着同胞的尸骨与鲜血汇聚而成的河流,但那时的他完全无需担心除正面对敌以外的任何东西。

如有埋伏,索尔·塔维茨将先他们所有人一步看穿幻象;如需帮手,雷霆与比约恩将是他的左膀右臂;如真的力竭倒下,在血河中不见影踪,盲者也会及时赶到,用他毫无温度的手将他们一个个从中拽出

那时,世界只有他、责任、兄弟,以及永无休止的战斗。

而非现在这样,心有顾虑,甚至无法真诚地去面对手中剑刃。

西吉斯蒙德举剑,凝视——分解力场嗡嗡作响,于是他把它关掉,而剑身依旧明亮。诸如鲜血或碎肉此等事物是无法对分解力场之下的实体剑刃造成任何影响的,因此,它依旧洁净如新

然而,这世界明明毫无光亮可言,他又是如何透过这剑身的反射看见自己此刻双眼的呢?

没有答案,没有理由,他就是看见了,但似乎不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双眸,纯粹的金色,灼灼天火沸腾流淌,化作最纯净的怒火,于此咆哮。

是你吗?西吉斯蒙德无声地问。

是的。

剑刃以某种变化替他——不,替祂作答。

他的手猛地一沉,这把已经被他驯服的剑忽然变重了,带着他的双手猛地向下坠去。

这是何等重量?西吉斯蒙德此生从未握持过这等武器,他觉得,哪怕是将整整十面突击盾绑起来加在一起,也绝对没有这般沉重。

他勉力支撑住,几乎是以咬碎牙齿的力气与这把剑互相角力——但它显然更胜一筹。

剑柄如烫铁般烧灼了他的双手与血肉,嘶嘶作响,青烟飘荡,裹挟着无可匹敌之重量瞬间刺入血河深处,连带着西吉斯蒙德也不得不双膝跪地

他紧闭的嘴中传来真切的碎裂声,面部青筋暴起,额头血管根根碎裂,脖颈发涨,其上根须突起,如一棵粗壮的老橡树。

但他依旧握着剑。

于是他得到回报。

血河翻涌,巨大的漩涡从此剑刺入之处迅速而起,如倒吸的龙卷掀起足以将常人吹散架的狂风,寒冷非常。

但这寒意非但没有伤害他,反而帮他驱逐了那些一直在啃咬着他血肉的铁钩倒刺。它们怨毒地远去,临走时仍不忘在他耳边发出细小尖厉的诅咒,而他已懒得再去听。

他只是握剑。

你想让我成为工具?很好,我正是为此而生。来吧,送我去他身边。

似是应答,漩涡即刻升起,将他吞没——不过一瞬之间,天地便骤然倒悬,而此刻出现在西吉斯蒙德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他看见壕沟、地堡、倒塌的废墟和钢铁的残骸。帝国之拳染血的军旗在弥漫着硝烟的阵地上迎风飘荡,来自罗格·多恩故乡的近卫军们的旗帜也同样如此。

战斗,战斗无处不在,而他疯狂的兄弟们竟然已经都平静了下来——他们正按照预定计划,在阵地上用自己的生命带领着近卫军们和敌人打拉锯战。

西吉斯蒙德忍不住生出一丝笑意。他自然没能笑出来,但他的确有此冲动。

原来是我抛下了他们。

此念一动,他手中宛如岩浆般炽热的剑柄便迅速冷却。他仰头看去,发现此剑已成为另一幅模样,通体漆黑,剑身宽大,没有任何光芒被它反射,仿佛一片深渊。

随着他的凝视,剑刃本身也再次涌起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在高空之中调整身形,朝着一处由钢铁与尸体混合而成的山丘迅速坠落。

轰的一声,他干脆地落地,而身体已抢在意识以前动了起来。

他举剑、格挡、反击、直刺、横斩.无数剑招一气呵成地爆发开来,但其中不含任何美感,尽是杀戮的恶质。他心中既无所思,脑内亦无所想,他已大步奔行着进入一个仅有寥寥数人曾进入过的地方。

在那里,‘他’是不存在的,只有一把剑,一个握剑的怪物,以及许多具要杀的尸体。

于是他杀。

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野蛮却强壮的变种人上一秒还在一拥而上,下一秒就被他用一记圆斩变成横飞的血雨。体型庞大的黄铜公牛于他背后嘶鸣着袭来,脚下尸骸被碾碎成泥,他却看也不看,只是屈膝跃起,横空一记竖劈,精准而致命地将这头狂怒的魔兽变作奔跑的尸体。堕落之兆极其明显的怀言者们举枪朝他胡乱地射击,而他轻巧落地,闲庭信步,抬手舞剑便将这密集到能够掀翻坦克的暴雨顷刻斩碎

是,西吉斯蒙德眼中没有敌人,他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虚无,一片死寂。

他的进军、杀戮与躲闪都毫无感情可言,他在行使暴力,肌肉蕴含着强劲的力量,可他的皮囊之下其实什么没有,只是一片空荡。

甚至就连这舞动的剑刃本身,有时也不是由他自己所握,自己所挥。

是帝皇在落剑。

祂用剑杀死叛徒,祂用剑杀死恶魔,祂用剑杀死此地所有一切胆敢不跪拜之物——祂心中只有恶意,只有暴戾——他在哀痛,在悲伤,西吉斯蒙德能清晰地感觉到,但他不在这里。

在这里的只有祂,只有复仇。

不知不觉间,钟声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在西吉斯蒙德旋转的脚步中响个不停。它很快就来到第五声,它也本该只停在第五声,但某个意志痛苦地驱使着它继续响起

于是钟声继续,并异变成雷鸣般的巨大声响,通天彻地,如铁锤一般捶打着整座要塞。

它就这样继续,直到第十三声来临。

西吉斯蒙德停在斯卡布兰德面前。后者振翅举斧,狞笑着严阵以待。

“你——!”它咆哮。

它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单词,西吉斯蒙德便扑了上去。祂便扑了上去。

无与伦比的恶意在手握黑剑之人的沉默中缓缓爆发,那已不是人类的心智与躯壳所能容纳之物,那更像是古往今来每一个枉死者心中最疯狂的怨毒的集合之物。

这东西是一切杀戮的暗面,是正义的反面,是仇杀的尽头——在那虚无之境中,哪怕是西吉斯蒙德,也为之而颤栗。

这是什么?帝皇啊,这是什么?他几乎堪称手足无措地问。

“复仇。”一个声音说。

那声音不是帝皇。

西吉斯蒙德的神智在瞬间被摧毁。

钟声继续,响过二十,响过三十五,响过五十五,最终停在六十五。

西吉斯蒙德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的确是在此刻醒来。他提着那把黑剑,如梦游一般站在斯卡布兰德被肢解的庞大尸骸上。

这恶魔已死成许多块,它的骨头被人完完整整地从血肉中剖了出来,不带一点肉的粘连。双爪两蹄被割下,放在躯体两旁,头颅位于大开的胸腔之中,双眼被摧毁,内里流淌着比血更红的粘稠液体,其角已被折断,额头上还刻着一个记号

不知为何,西吉斯蒙德不愿看它。他知道它是什么,但他不愿看,也不敢看。

他举目四望,硝烟弥散,一处被某种力量摧毁的混沌献祭场正在他脚下这具尸体五步之遥的地方冒着袅袅青烟。它看上去像是一个被废物利用后的极深弹坑,内里飘着无数破碎的肢体残骸,以及一颗接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在血中汇聚,相互浮沉。

那里面只漂浮着一具完好的尸体。

罗格·多恩。

西吉斯蒙德朝他走去。

十三个小时后,他们杀死最后一头恶魔与最后一个叛徒。又十三个小时后,甚至没有来得及更换盔甲的西吉斯蒙德与佩图拉博并肩站在一架运输机里,缓缓降落在了星炬厅的碎片之上。

掌印者马卡多在他们身后缓缓开口。

“五个小时。”他说。“你们只有五个小时。”

“足够了。”佩图拉博说。

他肩膀上扛着罗格·多恩的尸体,神情寡淡如捶打过度的钢铁。西吉斯蒙德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等待运输机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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