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汉着实有些古怪,别人出来晒太阳,都把凳子搬到门外,以便跟街坊四邻打招呼,他却独坐门内,只探头张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困囿于院落之中。
他的手很光滑,纤细且修长,没有老茧,像个读书人;眉宇间虽有些许皱纹,却也谈不上沟壑纵横。
这把年纪,能有这般相貌,足见此人并非庸庸劳碌之辈,实乃不劳而获之徒。
他的衰老不在脸上,全在眼里。
江雅回身看他时,他正往怀里揣着什么,样子很急,甚至有点哆嗦。
“小孩儿,问你话呢!”老汉轻轻招手,“你是江家的孩子不?”
江雅没有应声,定在原地,细细打量着他。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又问,“你怎么跑这来了,谁带的你,怎么落单了?”
江雅不说话,背过两只手,扭头朝胡同口望去,仍然不见东叔的身影,但她似乎没那么惶惑不安了,偶尔瞥两眼老汉,像在偷偷盘算着什么。
“来来来,姑娘,别害怕,过来让我看看你。”
老汉虽然心急,却仍旧坐在原地,只是竭力讨好,笑呵呵地冲江雅频频招手。
见姑娘有点怕生,他便忙从怀里摸出一枚龙洋,逗弄着说:“来,姑娘,给你点零花钱,想吃什么就去买。”
江雅素来有股子机灵,家里“莫跟生人搭话”的训诫自然牢记于心,可今天却不知怎么,只因这几句哄人的话,竟就莫名迈开脚步,朝那老汉缓缓走了过去。
行至门前,却不伸手去接那块龙洋,只腆着肚子,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老汉。
未几,江雅忽然笑起来,指了指老汉,却说:“我认识你!”
老汉一愣,摆摆手说:“我又不是林妹妹,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什么林妹妹?”江雅不解,仍旧坚持道,“我真认识你,你是不是叫关伟?”
原来叔侄恩义断,竟有爷孙续前缘!
关伟一时错愕,既欣喜又困惑,忙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叫啥?”
“我在大姑奶屋里的相片上见过你,她跟我说的,你叫关伟。”江雅很得意,怪不得起初就觉得有点面熟。
关伟很激动,忙把板凳儿往前蹭了蹭,问:“那、那你知道应该管我叫啥不?”
“知道呀!”江雅朗声便笑,“你是我六爷嘛!”
霎时间,金光遍地,秋风送爽,轻推开心门两扇,悄唤醒思绪万千。
“嚯,好大的风!”
关伟揉了揉眼睛,忙把江雅拽到近前,拉拉手,拍拍肩,摸摸头,掐掐脸,百般疼爱,全浓于一声感慨:“江雅,你都长这么大了?”
江雅瞪大了眼睛,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啥?”
关伟故作神秘,抻了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相片,笑呵呵地说:“我也见过你呀!”
江雅低头一看,发觉相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皱巴巴的,自己那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上下,不像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你长大了,变模样了。”关伟把照片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我刚才看你半天,没敢认,看你要走,才赶着叫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大姑奶怎么样了,还好么?”
“好啊!”江雅凑过去,双手括着嘴巴,贴在六爷的耳朵上,悄悄说,“我大姑奶她老闷在屋里看相片儿!”
关伟点头笑道:“我知道她看的是谁。”
江雅笑嘻嘻地说:“我也知道。”
随后,她直起身子,问:“六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关伟皱着眉头,似乎有点困惑。
江雅点点头,却道:“是啊,我大姑奶和我妈说你不在奉天,出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我家?”
关伟醒悟过来,支支吾吾地说:“噢,那个……我最近刚回来,就不去你家了,不方便,我在这边住得挺好。”
“有啥不方便的,我家老多屋子都空着呢!”
“呃……还是别了,我走了,谁在这看院子啊?”
关伟不想让孙女夹在中间为难,忙岔开话题,将手中的龙洋塞给孙女,说:“你看看,咱爷俩儿头一次见面,来前也没打声招呼,六爷没啥准备,腿脚也不方便,你把这钱揣着,别告诉你爹你妈,想吃啥自己买去。”
江雅拿到手里一看,不由得眉头紧皱,却说:“你这是假钱吧?”
“瞎说!”关伟怪道,“这是正儿八经的光绪元宝,足斤足两的银子,怎么能是假钱?”
时过境迁,现如今市面上通行的银元,早已渐渐换成了总统铸像,龙洋不是没有,但较为少见,况且江雅根本没多少机会亲自花钱,自然不曾见过。
她是民国生人,长在五色旗下,大清对她而言,仿佛是童话中才有的遥远国度,只在很久很久以前。
关伟催促道:“快揣起来,别弄丢了。”
江雅将信将疑地收下来,说了声“谢谢六爷”。
关伟笑道:“常来常有,你六爷我攥着钱也没处花,都给你攒着呢!”
紧接着,又探头朝胡同里左右看了看,问:“孙女儿,你真就自己来的,没别人跟着你?”
“我不要我东叔了,烦他!”江雅翻了个白眼,初现大小姐的神情。
“啥,不要你东叔了?”关伟心头一惊,忙有些期待地问,“那是谁让你来的,你爹你妈?他俩怎么样了,都还好吧?”
江雅摇了摇头,说:“不好,我爸老气我妈,不是他俩让我来的,我自己过来的。”
关伟觉出不对劲儿,连忙细细追问。
江雅也不隐瞒,当即就把学校运动会和来此的缘由如实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估计是东风把你给跟丢了……”
关伟喃喃念叨着,忽然就有些不满,立马出言责备道:“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搞的,当家大小姐也能跟丢,这要万一出了点岔子,别说让拍花子的给拐了,就是让车刮了碰了也不行啊,办事马马虎虎的,简直不像话!”
偏听一家之言,难免乱了判断。
关伟当然是为了孙女儿担惊受怕,因此责备两句,倒也不算过分。
没想到,江雅却不领情。
一听这话,姑娘立马正色道:“不许你说我东叔!”
关伟一怔,见孙女儿这副神情,不禁哑然失笑,却问:“诶,你怎么回事儿,刚才不是还说不要你东叔了,烦他么,怎么这会儿又替他说上话了?”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江雅气冲冲地说,“我可以说他不好,别人不行!”
到底是亲手带她长大的东叔,关系之亲昵,远非其他几个叔叔可比。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嘴了。”关伟笑了笑说,“要不你在我这等一会儿?估计他现在正到处找你呢!”
江雅点点头,一步迈入小院儿,环顾四周,感觉格外新鲜。
静了片刻,她问:“六爷,你这有啥好玩儿的么?”
“好玩儿的?”
关伟挠了挠头,院子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和一个短工做饭的老妈子,横竖也找不出任何好玩儿的事物招待孙女儿,冥思苦想了一番,忽地一拍脑门,却说:“孙女儿,要不六爷给你变个戏法吧?”
“好啊!”江雅顿时来了兴致,“六爷,你会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