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江连横没说大话。
经他一番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北风几乎立刻就被整编到了奉天陆军第八旅,挂靠二团团部,列为首席候补团长,重点考核对象,先把坑位占了,再由旅部选派,趁着养伤假期,入学讲武堂进修,待到期满毕业,即可正式归队,出任第二团团长。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北风的军功够硬。
但军功只是前提,晋升容易,若想捞到实缺,则免不了些许腌臜龌龊。
毕竟,金刚佛祖,尚索三分人事;肉体凡胎,又岂能免于俗情?
原本至少要等个把月的通知,因为使了银子,其间不过三两天光景,诸事便已如期办妥。
自此以后,赵正北白天去讲武堂进修讲义,夜里回江宅静养,总算是过上了一段太平安生日子。
其间,江连横威逼利诱,动用各种手段,忙于开办砂石厂的种种琐碎,因大抵如愿以偿,免得繁絮,权且不在话下。
却说一件小事:江雅学校举办的运动会就要开幕了。
王正南也没妄下海口,那晚受了东风嘱托,离开江宅以后,没过几天功夫,还真就给俩侄儿淘来了两双康沃斯帆布鞋。
美国牌子,橡胶软底,款式相当时髦,好不好用另说,穿上就显得有排面儿。
江雅喜欢得不行,拿到了鞋子,立马上脚试穿,整天在院子里蹦蹦跶跶,就盼着运动会早点儿开幕。
相比之下,江承业倒是空欢喜了一场。
这美国鞋子太窄,挤脚,穿上它走道都嫌疼,更别提赛跑了。
可惜康沃斯是紧俏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合脚也没处调换鞋码。
好在江承业懂事,不哭不闹,也不撒娇,只是恭恭敬敬地谢过东叔,平时仍旧穿着布鞋行走。
几天光景,倏然而逝,转眼就到了运动会开幕的日子。
江雅起了个大早,紧扒两口饭,书包也不背了,转身就飞奔出去,钻进车厢里催着东风赶紧去学校。
这一出闹得全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胡小妍皱眉困惑道:“不就是个运动会么,至于把她兴奋成这样儿?”
谁知道呢?
江连横最近忙于兴办砂石厂,在外寻地包山,接连几天都不在家,仿佛江雅这场运动会,倒成了江家的头等大事。
许如清便笑道:“孩子现在还小,正是贪玩儿的时候,等再过两年,定了性,就有姑娘样子了。”
正说着,江雅就在外头叫嚷起来。
“东叔,你快点儿行不行啊?”
“来了,来了。”
张正东领着江承业走出大宅,嘴里的吃食还没等咽下去,就急忙发动了汽车。
江雅坐在副驾驶上,信誓旦旦地说:“东叔,比赛的时候,你好好看着,我肯定拿第一!”
张正东含混着点头答应,驱车前往奉天城东,照例先把承业送去学校,再去城东女子小学。
“你是在那看我比赛不?”江雅指着校园围墙,反复确认道,“在那!到我比赛的时候,我跟你招手,你别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张正东笑着说,“等你拿了第一,我带你买零嘴儿去!”
江雅眼前一亮,忙说:“好,不许反悔,拉个勾!”
叔侄俩小指相叠,拇指相对,按下了手印,证明这份承诺不是假的,一百年也不容改变。
紧接着,江雅就立马跳下车,一路冲进女子校园。
运动会还没开始,直到九点多钟,操场上才传来一阵骚动。
张正东觉出时间差不多了,便推门下车,四处寻了两块踮脚的砖头,奔去校园西侧,扒着墙头,像个拐孩子的渣子行似地朝里面巴望。
校园内,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搬运桌椅,十来个女教师跟在旁边指挥。
学生实在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二三百人。
空地用白石灰画出几条简易的跑道,都是笔直的,围不成圈儿;另有一处沙坑,大约是跳远用的;角落还有两张厚实的棉垫子,支起跳高的横杆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摆设。
不成规模,不成系统,其实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但是,教学楼前拉起了一道横幅,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健身强国,抵御外侵——这是少帅近期在省府提出的号召,学界纷纷响应,从无到有,总归是需要一点时间。
江雅抬着椅子走在操场上,不时踮脚朝西墙头望去,一见东叔,便立马放下椅子,冲他挥手。
张正东也在墙头上冲她挥手,但不知怎么,一晃神的功夫,竟又消失不见了。
江雅皱了下眉,急忙朝围墙跑去,行至半路,才见东叔又探出头来。
“东叔,你要走了?”姑娘悬着一颗心,有些不满地喊道。
“没有!”张正东笑着摆了摆手,“刚才门卫过来找我,他以为我是拍花子的呢!”
江雅松了口气,又喊:“待会儿看我比赛!”
“知道了,快回去吧!”张正东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要是中途走了,这丫头得气成什么样子。
江雅重新归队。
紧接着,就见女校长站在操场上讲了几句话,叮嘱大家注意安全。
旋即,城东女子小学运动会便已正式开幕。
学生们兴高采烈,只当是一场玩闹而已,女教师也领着大家唱歌儿加油,目之所及,一派童真趣味,倒是江雅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
明明还没轮到五十米短跑比赛,她就在椅子上坐得板板正正,也不再去看东叔了,两只手不停蹭着膝盖,好像还挺紧张。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女教师起身清空操场,叫了几个学生走向跑道一侧。
短跑比赛即将开始,江雅身在其中,转头去看院墙,东叔还在,正笑着冲她招手。
未曾想,这姑娘竟然不苟言笑,只是朝东风微微点头,旋即便提了一口气,跟其他同学并排来到起点,等候比赛开始。
张正东一看,心里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原来,这比赛实在太过儿戏,因为学生少,学制教育又抓得不紧,从而导致入学年纪参差不齐,参赛学生彼此相差太多。
十来岁的年纪,相差一岁,那便是判若云泥。
放眼望去,就见江雅身边那两个学生,竟然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儿,身板放在那里,不等比赛,胜负已分。
果然,随着女教师一声令下,江雅起初还能凭借身形灵巧、反应迅捷,抢占了起步优势,但这优势没能持续多久,不出三五步的距离,就被其他高个儿女生一举反超。
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大家都在为各自的朋友呐喊助威。
体育到底还是有魅力的,虽说只是一帮小孩子,却也是拼尽全力、一较高低,竞争的氛围顿时爆发出来,就连张正东也不禁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替侄女儿叫好。
江雅的跑姿并不标准,仰着头,辫子在肩颈上来回拍打。
五十米很短,需要卯足了劲儿,不至终点,绝不罢休。
在这种短促暴烈的竞技中,即便是小姑娘家,也顾不上任何端庄娴静。
江雅的眼里竟然闪过一丝凶狠,甚至有些狰狞,无需近看,只需远观,便可轻易觉察出那是谁的神情举止。
生平第一次,姑娘显露出了体内流淌着的江家血脉。
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面对比自己大两岁的同学,纵使咬紧牙关,拼尽全力,也始终只能望其项背。
转瞬之间,操场上的欢呼声便已达顶点。
“嘀——”
哨响,冲线,比赛结束了。
七人参赛,江雅得了第三,只输给那两个明显比她年长的女学生,从而无缘挺进决赛。
张正东扒在墙头上,紧冲侄女儿挥手,大拇哥高高举过头顶,示意她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可是,江雅始终没再去看东叔。
因为剧烈运动,她的脸色微微泛白,独自站在终点线附近,双手叉腰,沉重地喘着粗气,耳边尽是同学们为冠军送去的欢呼呐喊,与她无关。
歇了一会儿,江雅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有女教师迎接她,为她鼓掌,大约是说了几句再接再厉之类的话,她也不答应,就那么呆呆地坐下来,闷不吭声。
张正东冲她接连招手,也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临近中午,运动会宣告落幕,下午没课,学生直接放学回家。
张正东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江雅出来,便立刻迎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她送上鼓励。
“大侄女,今天表现不错,已经很好了,那两个女生比你大太多,没跑过她们也情有可原。”
江雅不说话,径直走向汽车。
看得出来,她其实很在意。
张正东见状,连忙跟在后头笑着安慰道:“大侄女,别生气了,我刚才还看到有人抢跑呢,不是也没跑过你么?”
江雅依然不说话。
“诶,要不这样吧?”张正东接着又劝,“正好今天放学早,我带你和承业去买零嘴儿,你想吃什么都行,回去我帮你藏起来,别告诉你妈。”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然而,江雅却说:“我不要,我又没拿第一。”
“那不重要,反正前三名就算是赢了。”张正东搭着侄女的肩膀,微微笑道,“走,我带你去小西关杂货店。”
东风自然是一片好心,不料这话却触了江雅较真的性子。
姑娘当即挣了下肩膀,神情已有几分不快,说:“赢了就是赢了,什么叫算是赢了?什么她比我大,还是她抢跑了,反正我已经输了,不用你给我买零嘴儿!”
“没事儿,这次没赢,下次就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提前给你买来当奖励。”张正东替她拽开车门,“好了好了,大侄女,一场比赛而已,也不赢天赢地的,别生气了,犯不上。”
万万没想到,这话仿佛触及了姑娘的逆鳞。
江雅顿时停下脚步,使起了大小姐的性子,猛一回身,竟然气哭了。
“你烦不烦人?”她嚷着说,“我就是想拿第一,为什么非得赢天赢地的,我什么也不想赢,我就是想争第一,第一第一第一,我就是想争第一,不行么!?”
张正东一时慌乱。
长这么大,江雅还是头一次对东叔大发脾气。
东风眼看着侄女长大,平日里自是百般宠溺,不然也不会托南风去买康沃斯帆布鞋,更不会特地赶来给侄女呐喊助威,但这一切都只是基于关心和疼爱。
如同所有长辈一样,他也犯了个常见的错误:
将孩童格外看重的事物,统统视为某种儿戏,莫不是天下长辈所共有的通病?
说到底,东风也没太看重这场游戏般的运动会。
张正东连忙赔罪道:“好好好,我不该说,别闹脾气了,上车吧?”
江雅正在气头上,哪肯轻饶了东叔,当即转过身,气冲冲地朝远走去,“我烦你,不用你送我了!”
“那你干啥去?”
“我回家!”
“大侄女,那个……家在这边……”
江雅一怔,扭过脸,愈发恼羞成怒,立马蹲下来捡起个石子儿,朝东叔扔过去,说:“我不用你管!”
张正东哪敢弃之不顾,转身锁上车门,一边快步跟上前,一边连声赔罪道:“大侄女,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回家以后,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全听你的还不行?”
江雅嫌烦,干脆伸手捂住耳朵,只管闷头往前走。
众所周知,全天下的女人不论大小,上至六七十岁的老妪,下至七八岁的女娃,一旦生起气来,立刻健步如飞,速度赛得过马,耐力抵得过驴,夸父要有这份劲头儿,没准就追上日头了。
好在江雅年岁小,就算卯足了劲儿,也始终甩不开东风如影随形。
这丫头是真生气了,周遭浑然不顾,一门心思在城东地界儿到处乱窜。
说起来,似乎也有些悲哀,江雅生在奉天,长在奉天,但因为身份的缘故,出门向来车接车送,保镖随行看管,以至于直到如今,除了小西关大街和几处公园,她还从未好好逛过奉天城,就连城内的街区划分,也是懵懵懂懂。
走着走着,不觉间就混乱了方向,不知到底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家。
茫茫然环顾左右,却见周围尽是些低矮、破旧的老房子,有些胡同里传来一阵阵恶臭,有些暗巷中刮来一阵阵阴风。
江雅终究是个孩子,行至此时,心里难免渐渐发虚。
偶尔回过头,见东叔还跟在身后,想跟他回去,却又抹不开面子,便仍旧气冲冲地往前走。
城东地界儿,尽是些破败的老城区,少不了许多肮脏行当,张正东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始终紧紧地跟在江雅身后。
然而,在行至一处极其偏僻的老胡同时,他却忽然有些迟疑,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江雅,咱们走得太远了。”张正东轻声唤道,“听话,赶紧跟我回去吧。”
江雅应声转过头,见东叔停在原地,以为是在将她,仍旧逞强道:“不用你跟着,我自己能走回家!”
“你再往前走,就快出城了,还回什么家?”
“不用你管!”
江雅大声嚷了一句,随即赌气似地拐进了那条老胡同。
胡同里有几排老房子,看样子年久失修,住户也很少,大约都是些卖苦力的住处。
四下里静悄悄的,阳光倒是格外明媚。
江雅闷头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过于安静了,便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竟然不见东叔。
胡同深处,有几个老妇正在门前洗衣裳、倒脏水,货郎的摇铃声轻轻响起,到处都很陌生,姑娘终于渐渐害怕了。
她退了两步,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想尽快远路返回。
未曾想,刚一转身,也不知从哪幽幽地传来一声:
“小孩儿——”
江雅一怔,循声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小院儿门口,一个年岁奔五的老汉正坐在板凳上冲她招手:
“小孩儿,来来来,你过来一下,你是江家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