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隗坐于主位,闭目养神,心中有几分忐忑,却也有几分释然。
袁家三公之位倒是不少,可这太傅的位子,他倒算是第一个。
太傅不是常设职位,有太傅,则必然是百官之首。
起码现在是的。
闭目期间,袁隗似乎回想了自己的半生……甚至是整个一生。
少年时从马融求学,后来的妻子正是自己的“师妹”。
袁隗清楚自己的定位,大家族之中,同一辈的男丁,总是有不同分工的。
长兄袁成,二兄袁逢,都是有志有才之人,庙堂之上才是他们的归属。
至于自己,所谓世家必然要有经学传家,自己娶了马融的女儿,便是能继承一部分马融的道统。
皓首穷经,做个经神什么的,还是有机会的。
毕竟,袁隗自认为与卢植相比,远远不如。
卢植出将入相,又是经学大家,“缑氏山大学”办得有声有色,而自己,或许只能为其一,便要用半生精力来换。
少年时在两位兄长之后,是何等自在?
可惜啊,天妒英才,最成器的长兄袁成,不幸早死,连个子嗣都未曾留下。
而袁隗自己也随之上了朝堂,与二兄袁逢一起,为袁家“四世三公”的目标奋斗。
多少年间,党同伐异之事就没停过,只是在袁隗袁逢入了官场之后,很快,朝臣与天下名族,便达成了一致。
世家间互相争斗没什么意思,合起力来,一起向上才有更大的结果。
于是,所谓宦官便成了焦点。
曹腾堪称一代名臣,起码为其盖棺定论时是这样的,世家斗不过他,他也不追杀到死,到处施恩,名满天下,以至于如今的曹家成功洗白到了世家阵营。
曹腾那养子曹嵩,还做了一任三公,别说什么花钱买的,好歹是做了上去。
随后的曹节便不是个好相与的,所谓十常侍之首,两次党锢的罪魁祸首,正是此人了。
两次党锢,天下名门破家者不计其数,逃亡者不胜枚举。
唯独袁家,袁隗选择了和十常侍之一的袁赦联合,将袁赦的名字送回了袁家祖祠,因此袁家不仅没被殃及,还能更进一步。
朝堂上得意,便有足够的能力帮助资助些其他世家,一时间风头无二,天下仲姓的名声,袁隗是要拿些功劳的。
可惜啊,袁隗终究志不在此,虽然比袁逢早一步做了三公的职位,洛阳多数事宜还是归袁逢谋划。
自己则做个好好先生,与人为善,万事不沾身。
奈何,袁逢也算不上长寿,如今算算,二兄也死了八九年了。
想到袁逢,自然就离不开他的三个儿子。
袁隗一生无子,对待这三个侄子,自然是视如己出。
长子袁基,少时便有君子之风,若是局势安稳,“五世三公”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次子袁绍,虽是庶出,可也在小时候便表现出几分与众不同,将其过继给了大兄。
原本想着,就让他像自己这般,做个经学大家,与汝颖几家打好关系,于是便有了“袁本初天下楷模”的名声。
现在看来,这本初远胜于自己啊。
至于年纪最小的袁术,受的宠爱最多,肩上担子也最少,自然由他去胡闹。
虽有个什么“侠义之风”,也不过是与一众少年胡闹所得。便是他真一事无成,袁家足可保他一世富贵。
可孩子终究年纪大了,这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让自己这个当长辈的分外的……意外!
急匆匆娶了亲,倒也就罢了,抢了些兵权,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前几日又去了并州军一趟。
想到袁术,袁隗眉头不由得皱起,心中无奈,却是不得不做些自己不擅长之事。
今日自己坐于这主位,公路这孩子,得担六成……八成的责任……
……
议论声渐起,不用睁眼,袁太傅也知道是朝臣来得多了。
“太傅……”
说话之人是杨彪,当朝司空。
按理说,杨彪算是比袁隗小了一辈,或者说是半辈。
无他,其父亲杨赐四年前才去世,杨彪才袭了爵位,那时的杨彪已经五十三岁了。
而之前,袁隗是与其父同辈相交,因此杨彪天然矮了袁隗一头。
“文先,何事?”袁隗缓缓睁开了双眼,入眼处,群英荟萃,座无虚席,这洛阳紧要人物都到了此处。
“太傅,诸位大臣,都已经到齐了。”
司空杨彪,司徒荀爽,太尉黄琬。
其余有名之人,例如朱儁,皇甫嵩,卢植这几位,都坐不到前方。
袁基坐于九卿之位,袁术与袁绍坐在武将那一堆。
对袁术那边,袁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其身后一人,生得实在高大,在大臣之间,又有几分坐立不安。
看到近前董卓身侧,有一中年文士,却是个熟面孔,正是那多年不得志的蔡邕,如今做了左中郎将,也是卫将军府主簿。
若是说缺了谁,那自然是大将军何进与车骑将军何苗了,就没一人通知于他。
袁隗扫视之时,无一人敢出声,大将军不在,太傅便是最重之人。
当然了,就是何进在此,按照惯例,怕不是也要坐在袁隗下首。
“咳咳……”袁隗先是轻咳两声,随后似乎引起了不适,连续咳嗽不断,看的诸位大臣一阵心惊。
太傅年纪虽大,可近来也没听说病了啊,莫不是秋末着了凉?
一时间问候声音不断,袁术正想着要不要跑过去献一献孝心,袁基却是已经站起。
刚走两步,袁隗止住了咳嗽,
“回去!”
袁基无奈,回身坐好。
“太傅身体可好些了?”
轻声传来,众人看去,却是董卓。
其人离袁隗不过半尺,几乎全是坐在了主位。
“人老了……”袁隗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诸位来时,可是听人如何通禀的?”
群臣有不稳重者互相看去,稳重者如卢植,也只是低头不语。
没等议论声起来,袁隗继续道:
“不知你等听了什么消息,只是,今日不是什么大朝会。
陛下年幼,我等大臣哪能随意便开大朝会?
今日叫诸位前来,算是私事。”
说完,袁隗猛得起身,扶住旁边侍者,也不说话,向后堂走去。
这一出,别说群臣,就是知道内情的董卓,都大惊失色。
“太傅……”
“太傅……”
一时间呼喊声不绝于耳,袁隗恍若未闻,出了大厅,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
座中大臣面面相觑,袁绍扭头看向袁术,低声道:
“公路,叔父此举……”
“二兄,别问我,我也不知……”
袁绍坐直身体,扫视四周,却发现也有不少人向自己看来。
当然,更多的,是在看袁隗留下那处空座……以及旁边的董卓。
董卓久经沙场,可此时这等情况,却是万万没遇见也没想到的。
杨彪作为三公之一,此时就该他开口,也不推诿,直接起身。
“诸位,太傅方才说,叫我等前来,非是公事,乃是私事,诸位可有谁知道?”
不等人答,直接伸手一指武将方向。
“本初,你可知到底是何事?私事,莫非是袁家私事?还是何事?”
袁绍立即起身,与杨彪遥遥相对,正式一礼。
乍一听“何事”,总让人联想到今日未曾到场的“何大将军”。
“回禀司空,我也不知,近日都没见到叔父,今日一早才听说消息来了此处。”
杨彪又在斟酌要不要问问袁基,毕竟袁基不是他能指使的,若是想开口,早便开口了。
“诸位……”声音浑厚,众人望去,却是董卓。
“诸位,此事于卓而言,确实有几分私事嫌疑,央求……
央求太傅召集诸公,乃是有一要事与诸位商议。”
袁术坐于袁绍身后,被袁绍站起来的身影完全遮挡,此时只觉得这殿内乌云密布,似有天雷滚滚。
果不其然,董卓下一句话,让袁术心猛的提起,随即又迅速落下。
“今上冲暗,不合为万乘之主,我欲效仿霍光伊尹行废立之事,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此时杨彪早已经坐下,所立者不过袁绍一人。
袁术坐在袁绍身后,看不清其表情,瞬间想起“我剑也未尝不利”那句话。
心中打起十二分精神,回身按住吕布大手,一手按住自己腰间长剑,只等袁绍开口,自己便也拔剑而起,动不动手另说,只说壮壮声势。
然而,等了半晌,袁术也没等到袁绍有半点反应。反而是袁基起身,正面看向董卓。
“朝廷之事,在陛下,在诸位大臣,在大将军与太傅,如何在卫将军?”
董卓轻笑一声,眼神低垂,流露出些许杀意。
今日或许被袁家坑了,可袁家不也是坑了他自家吗?
“这是公事,方才太傅所说私事,乃是加我太师一职,所以才说于我是私事!
既然如此,我为太师,谁反对?”
说完,董卓一拍手掌,身后堂中哗啦啦出来几十甲士,站于董卓身后,不知其后还有多少。
抽出腰间长剑,右手拇指食指相扣,轻轻一弹剑背,发出“镗”的一声。
“不从者,可想试试我剑是否锋利乎?”
袁术就等这句,可不是义气之举,实在是此时不能弱了半点声势。
“将军剑利,我剑也未尝不利!”
说完,猛得从袁绍身后站起,拔出自己腰间长剑,与董卓相对,身后吕布也随之起身,按住剑柄。
袁绍猛然回神,也拔出腰间长剑,兄弟三人,于此处和董卓遥遥相对。
袁术算着董卓距离,不知道吕布能否此距离上去砍了他,随即打消了想法,恐怕这样会逼反了吕布。
袁术毫不怀疑吕布的人品,就像毫不怀疑他武力一样。
这命令下不得。
局面一时间僵持住,董卓杀心一起,便难收拾,可又担心袁术与嘉德殿那两千驻军。
厮杀起来,事未可知。
犹豫间,董卓只觉得有人轻拽自己衣袍,低头一看,正是李儒。
李儒隐于人后,轻轻摇头,低声道:
“事未可定,不可妄为。”
董卓旋即开口,轻笑道:
“公路可有不满?何必拔剑相向?
今表已上奏,上已批准,我为太师,位居大将军与太傅之后。
加你为渤海太守,不日便要下达文书,公示于天下。
若是不信,且看此圣旨!”
话虽出口,袁术心里却是更加忐忑,只希望门外听见声响,杨定那边能有所准备。
想到杨定,袁术同样有几分忐忑,董卓旧部,若是墙头草,恐怕自己千般想法也都白费!
董卓开口,袁术袁绍还没反应,却听得袁基出言:
“公路,本初,诸公面前亮兵刃,成何体统?
若说董公家太师一职,既是上命,我等不得不遵从。
若是说废立一事……”
“自然是我为太师一事!”
“那自无不可,杨公可有话说?”
“谨遵上命!”杨彪也不起身,只是淡淡回答。
座中众人,神色各异,卢植一脸愤恨,荀爽低头冷笑,蔡邕则是神色惶恐,左右看向众人,忽然觉得有人捏了自己一下,顺着手臂看去,却是李儒。
蔡邕咬牙起身,看向众人,勉强笑道:
“诸位,今日朝廷喜得良辰,太师喜得高位,可喜可贺之日,为何一言不发啊?”
说罢,迈步走到中央,恭恭敬敬为董卓行了一礼。
“恭贺太师!”
董卓哈哈大笑,目光还不忘看了一眼横剑的袁术,袁绍早已经收剑回鞘。
“恭贺董太师!”
“恭贺董太师!”
先是董卓身后,一员披甲校尉走出,随后则是几名大臣,好歹是凑够了声势。
“恭贺太师了,今日太师虽然是私事,可太师上任终究国家大事,不可轻慢,诸公还是快些回去,也备好朝服,明日再行大典!”
说话的,是袁基,一句话说完,扭头便走,直接出了中堂,也不管他人如何。
“哼哼!”袁术轻哼一声,收剑回鞘,拉着吕布跟了上去。
仿佛开闸放水一般,满朝公卿尽皆起身,荀攸快步跟上,袁绍随后而来。
卢植后发先至,出了中堂,却看不见袁基身影。
刹那间,堂中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数人。
“恭贺董太师了!”荀爽拱拱手,也出了门。
好生尴尬一番闹剧,可涉及王权,就蒙上了一层……高大上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