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寒山寺的冰棱在晨光里碎裂成水晶念珠。小沙弥净尘跪在藏经阁前,手中《金刚经》被泪水浸得卷边。
“求师父准我还俗。”
廊下煮雪的慧明禅师将铜壶提起三寸,看着雪水在火焰上化作白虹:“去年大雪封山,你说寺中梅香胜过世间万千胭脂。”
“昨夜...昨夜弟子在禅定中...”少年喉间哽着冰渣,“分明嗅到罗带香。“他摊开掌心,冻疮裂痕里凝着暗红,“三年前她系在我腕上的同心结,昨日在佛前自焚了。”
老僧将沸水分注两盏,松针在青瓷里舒展成前世模样:“且看这茶烟。”
白雾升到经幡处突然倒卷,在梁柱间结成莲花形状。净尘望着盏中自己的倒影被水纹揉皱:“是风动?幡动?”
“是你眼中雾未消。”慧明禅师将茶泼向石阶,水渍蜿蜒成八苦纹路,“七日前你扫落叶,可记得扫过同一片银杏九回?”
少年猛然抬头,檐角铜铃正把阳光筛成金粉。他忽然想起某个秋午,她发间木梳也这样将暮色梳成七缕,最末一缕总缠在自己指间。
慧明禅师以竹杖叩地,惊起柏树上宿雪:“随我来。”
后山断崖处,千年古藤悬着冰瀑。老僧劈开冰层,取出一枚冻在琥珀里的蝉蜕:“可知这薄纱为何千年不腐?”
“因...因寒冰封存?”
“因它自己成了冰。”杖尖轻点,冰晶蝉翼在日光中泛起虹霓,“你守着的早不是当年秋蝉,是心头三尺冻土。”
暮钟荡开时,净尘在药师殿前踩碎自己的影子。香案上供着的曼陀罗突然绽开,花瓣里竟藏着枚褪色香囊——正是那年上元节,她隔着人海抛来的那枚。
“师父!这...这分明是...”
正在添灯油的慧明禅师头也不抬:“你且看那长明灯。”
火焰在琉璃罩中突然爆出青莲,将香囊绣着的鸳鸯映成活物。少年踉跄后退,撞翻的经筒滚出三十三张偈语,每张都写着同一句“应作如是观”。
“正月十五,该除障了。”老僧突然将整桶灯油泼向冰湖。
烈焰腾空瞬间,湖面浮现万千朵燃烧的莲花。净尘在热浪中看见走马灯般的幻影:她剪下青丝系上玉佛,他跪在佛前将木鱼敲出血痕,山门外石阶第一百零八级留着指甲抓出的“忘”字...
“是火在烧,还是湖在烧?”慧明禅师将菩提串珠抛入火海。
少年突然纵身跃向冰湖,却在触水刹那被师父拽住后襟。火焰掠过僧袍,左袖焦痕竟显出半阙《雨霖铃》。
“寒蝉凄切...”净尘抚着残词,发现墨迹是无数细小的冰裂纹,“这字...这字是冻在布纹里的!”
“三年前你昏倒在山门,血衣上的词句被老衲封进墨汁。”慧明禅师掀开自己袈裟,胸口赫然纹着相同的词,“老衲的劫,纹了四十年。”
月光漫过碑林时,师徒对坐在往生塔顶。慧明禅师解开僧衣,露出背后十七道戒疤,每道疤上都刺着女子名讳。
“这是阿蛮,陇西制弩匠的女儿。这是玉拂,波斯商队的舞姬。”老僧指尖抚过凹凸的疤痕,“第八个叫素月,死在玄武门之变那夜。”
净尘看着师父将名讳逐个点燃,灰烬落在塔铃上,奏出《霓裳羽衣曲》的残调。
“您...您怎么...”
“当年我也问过师父同样问题。”慧明禅师将最后一点灰烬撒向北斗,“他说:'塔铃响时,你就数数檐角冰凌融了几根。'”
四更天,净尘抱着蒲团撞响幽冥钟。铜锈簌簌落下,露出钟内壁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历代僧人的凡俗名姓。
“看清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慧明禅师将烛台凑近,“每个法号背面,都藏着被钟声震碎的俗名。”
少年颤抖着摸到“净尘”二字背面,指甲抠开铜绿,露出“崔珏”这个快被遗忘的名字。烛火突然爆响,他看见自己站在长安城崔氏宗祠,牌位竟已刻上“崔珏卒于景佑三年”。
“你尘缘早断。”老僧将烛台掷向钟楼,“三年前你踏入山门那刻,她就投了护城河。”
雪忽然下得癫狂。净尘疯狂撕扯僧袍,发现中衣缝着长安城的赎身契,日期正是她头七那天。无数画面劈入灵台:当铺掌柜的嗤笑,紫云阁飘满河灯的夜晚,她最后那抹笑原是蘸着砒霜的...
“现在,你要去哪里寻她?”慧明禅师将冻僵的弟子拽回禅房。
炉火噼啪作响,净尘盯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当晨光将影子推成青烟时,他突然抢过师父的竹杖,将满墙经卷扫落在地。
“我要拆了这欺人的伽蓝!”
慧明禅师却大笑掀翻香案,露出地板上暗红的卍字:“你看清楚,这寺本就是百代痴儿所筑!”
瓦当坠落处,梁柱显露出层层覆盖的情诗。最底层的柏木上,有人用刀刻着:“元嘉三年,琅琊王衡为阿萝出家于此。”
风雪停时,净尘在废墟间找到半块残镜。他看见镜中自己长出白发,身后站着穿嫁衣的她,而佛龛里的菩萨不知何时换成了月老像。
“师父,好一场大梦。”
“梦醒的,从来不是做梦人。”慧明禅师将最后半片瓦当抛向天际,“你看这雪。”
纷纷扬扬的雪絮突然静止在空中,每片雪花都映着香囊上的鸳鸯。净尘伸手触碰的瞬间,整个山寺开始崩塌,所有钟鼓齐鸣,奏的却是上元夜那曲《太平欢》。
当最后一粒雪落在眉心时,少年听见师父的声音从虚空传来:“你穿过山门那日,老衲正在超度她的亡魂。香囊,是老衲放进佛前的。”
净尘突然发现手中攥着菩提串珠,一百零八颗念珠里都封着片褪色红绸。极目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