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志超是土生土长的蒋庙镇人,小学是班级中成绩最优秀的,一直为班主任所看好,初中时和从县城来的高云、王峰、杨莉莉及张素英成了同班同学,虽然同样在上初一的时候赶上了运动,没能好好念书,但基础扎实、家学渊源,比起高云来说,已是“才富五车,学高八斗”了。
很想自己闯荡的高云巴不得早点下乡。只是母亲始终不同意,毕竟年龄太小,于是在城里又晃荡开了,每天只是和王峰、杨莉莉他们一班同龄人惹事生非。街道几次三番来来催,最后下了通牒,不得已,母亲才勉强让高云下乡,这不,拖了一年有多了。
母亲泪水涟涟的给他打点行装,又千叮咛万嘱咐,唯恐遗漏了什么。从小到大未离开过身边的儿子要走了,母亲送到门口,倚在门框上,无力再跨出去。高云回头仔细看了看母亲,母亲明显老了,不单是脸上已经是皱纹很明显,连头发的鬓角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花白了,按说还不到这个年龄。高云心里明白,这几年母亲是受苦了,父亲经常在学习班里,每日里担惊受怕;姐姐出嫁到了市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小家,回来陪母亲说说话的日子日见稀少;高云这一走,这空荡荡的家就只有母亲独守孤灯了。早春三月,高云独自来到东方红公社窑港大队第三小队,开始了自己的乡下生活。
高云本想去县域内最远的,最远的那个大队离县城要有“三九”的路程。江南人对路途是按“几九”算,一九就是九里路,这三九就是二十七里路。高云只想离家、离县城熟悉自己家庭的人远一点,这个大队正好符合条件,但母亲绝对不同意。所以只好到蒋庙的那个窑港了。要说起来插队到窑港,有几个原因的,一是这个窑港大队高云是早就知道的,窑港大队在运动前期居然名噪一时,省报上曾连续在头版上刊登过报道,也曾吸引过无数的人去参观过。
从现在人的眼光来看,那简直是个荒诞的闹剧,而在当时却实实在在的是先进典型:你道是什么让这样一个普通到最也普通不过的生产大队名噪一时?原来那里的农民居然都懂“哲学”。天哪!那么深不可测、玄之又玄的东西,这些目不识丁的泥脚子居然会懂?真的,他们在种田中学哲学,又用哲学来指导种田。你说厉害不厉害?
蒋庙中学也曾请到过他们中的一位年轻的“农民哲学家”来讲课,是个女的,她说:同志们(好像已经习惯于给同志们作报告了,忘了下面听讲的是学生),大家看,旧社会我们农民穷得只有穿草鞋,现在我们穿皮鞋了!这说明穷的不会永远穷,富的不会永远富,这就是辩证的统一。今后实现了农业机械化,我们还可以穿皮鞋下田种地。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这就是历史;从过去穿草鞋到现在穿皮鞋再到今后开机器,在物质上来说,将不断的提高,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高云和同学们一样,听了个大眼瞪小眼,稀里糊涂;但对自己读书时附近有这么一个大队却从此记在了脑子里了。而这个来学校上课的“农民哲学家”,课后同学给她取了外号叫“黑里俏”,长的也确实可说是标致,就是黑了些,直到高云下乡后才知道,这位叫戴小玲的女子,是东方红公社窑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
高云选择到窑港插队的第二个原因是,初中同一板橙的好同学苏志超也下乡在这里,不过他一出学校就下乡了,比高云可早多了。苏志超在校时是属于高云小圈子里的人,平时走的近。高云崇武,苏志超习文,二人相得益彰。第三个原因是,窑港大队座落在蒋庙镇南端,其实就是老早的蒋庙镇被毁的那一部分,离镇近离县城也不远,到蒋庙镇上去、回县城都方便,自看到年纪不大的母亲有了白发后,高云心底有了触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对他是真的好,所以离她近一点可以多看看。
读书时,同桌的二人,有事没事的净瞎聊天,高云自己可没啥好说的,家里的情况同学都知道,说出来只能是烦恼。而苏志超也差不多,不过,他还是有话要说的。苏志超家就在蒋庙镇的中心位置,现在的蒋庙镇仅剩几百米长,镇子虽小,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居民间的相互关系也挺复杂。土著居民与外来人口、土著居民之间、外来人口之间,为一点鸡毛蒜皮,为一点蝇头小利,无日不在勾心斗角,时而发生漫骂斗殴。也难怪,这年头大家都在艰难中度日,你多吃了一口,就意味着我少了一口。
苏志超家是本地人氏,虽说不上是书香门第,但历代先人都祟尚文人,原本藏书颇丰,经过“扫四旧”,只剩下几本几本鲁迅的杂文,唯一的一本另类的书是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被苏志超带在乡下,高云也借来看过,讲得是中国从古代到现代的小说发展过程。一直从神话到明清小说,中间插入了不少引述的小说内容。苏志超是看得津津有味,对高云而言却味同嚼蜡,只是对里面引述《西游记》中孙悟空的那一段略有兴趣,大圣挥舞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描写,让他有点兴奋。那年月,书店里除了小红书外,别无他物;散落在民间的书籍经过几次“破四旧”后也荡然无存了。
苏志超家住镇中原来的那座大石桥边,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了。从曾祖辈起就在蒋庙镇上开店,四乡八邻、新交故旧众多,再加上买卖诚信,生意一直很好。到苏志超父母一代,延续了家风,待人诚恳,乐于助人,邻居中口碑较好。尽管母亲是文盲,但父亲上过几年私塾,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年就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供他们到县城里读书,终于让他们全部读完初中外出工作。此时苏志超的兄弟姐妹也逐步到了上学的年龄,他父亲对江苏志超他们督促得很严,家里有这样的读书气氛,因此苏志超的兄弟姐妹读书成绩都是很好的,要不是这场运动,也许早就出了大学生,这也是他父亲的一个心病。苏志超是这么说的,但在一个小镇上能图温饱就算恭喜了,还会培养孩子读书?有点不可思议。但当着苏志超的面,高云不好意思当面辩驳,所以这疑问没说出口,继续听苏志超叙说镇上的事。
镇北靠近沪杭航道的那里叫北栅,住着一户江家人,江建民也是高云他们的同班同学,江家是上一代才从苏北过来落户的,搭了个草棚住在镇尾的“东海桥”边,开了个小小的水果店外加二张桌子算是茶室。合作化后也就成了店员。江建民姐妹众多,大哥建中,二哥建华,四弟建国,五妹志红。名字取得不错,不过是叫小学的一位老教师帮助取的,苏志超的父母是“‘一’字不识识扁担”的文盲。
本来江、苏二家并无大的矛盾,但那种嫉妒和仇恨早早的在江家所下了根。因为是外来户,人缘没本地人广,做生意要难得多,再加上本地人的歧视和倾轧,生活更加艰难。好在解放后合作化了,大家有饭吃了,但领导权还是在本地人手中,本地人帮本地人,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苏志超的父亲当了经理,那一碗水要端平也是件苦差事,所以免不了遇事要多指责几句江家而偏袒本地邻居。由此,江家心中的不满越堆积越沉重,犹如火山在地下奔腾,需要一个喷发的出口。
那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子女都比较多。小孩子间的口角打架往往引发成大人们的吵架。夏日傍晚,孩子们吃过晚饭都聚集到小学操场上,玩起了游戏。从落日的余晖玩到最后一抹晚霞隐去;从点点繁星玩到明月升起,一直要到家长扯着喉咙喊才回家。当然也有例外,那天玩了一会儿,不知为啥二个小孩打了起来,输的哭着回家告状,赢的衣服被撕破了,真是个二败俱伤的结果。二家大人见自己孩子吃了亏,都拖着孩子来出头。
见二家大人吵架,苏志超的父亲出来一看,一边是他们隔壁的邻居罗家,是本地人,平时往来较多,另一边是江家,江家的妇人和苏志超的母亲在一个店里工作,二家都有关系又是乡邻,就出面劝阻。但自古“相吵无好话”,结果二家大人分成二对从动嘴开始以动手结束,当然谁也没有得到便宜。江、罗二家由此结冤,顺带把苏家也带了进去,江建民的母亲很护犊,一口一个“辣块妈妈”的骂人,在她的潜意识里,本地人总是帮本地人的,认为苏的劝架是不怀好意,还说他是只拖住江家而任由罗家动手,是“强架劝”,帮姓罗的。上班见了苏志超的母亲从此没有好脸色,苏志超的母亲回家直埋怨他父亲“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是“好人做不出好事情”。
都在一个小镇上过日子,磕磕碰碰的事难免,说穿了都是小事,但有了第一次翻脸后,后来所有的小事都成了大事,二家动不动就吵相骂,这样打打闹闹的,江、罗二家的仇越结越深,连苏家也是里外不是人。
三年困难期间,原农村户口的人被要求返乡。苏志超的母亲是镇边农村人,按规定,苏志超的母亲应返乡。时值苏志超正在吃奶,好在苏志超的父亲是集体商业合作社的经理,凭着与供销社主任的关系,跟县供销社领导打了招呼,上面勉强同意苏志超的母亲暂不返乡,但因职工精简的结果,离蒋庙有二十里的一个小集市需调配一个人去,于是将苏志超的母亲调到那里,作为她暂不返乡的一个交换和照顾。为了这户口,苏志超的父母只好答应了。母亲狠心将苏志超断了奶,留在家里由祖母“干领”。多少年后,别人问苏志超你是谁养的,他还是会说我是奶奶养的。
年迈的祖母又重新接手料理家中的日常衣食,还带要种好菜园子里的菜,苏志超的兄弟姐妹要么在上学要么还小,都帮不上手,尤其是苏志超是个拖累,一刻也离不开祖母。很快一周岁多了,能自己走了,却更让老祖母担心,一不留神,他就自己跑开,不是划破了手,就是摔破了头。所以老祖母只好死死的看住他,烧饭时让他坐在身前,上地时让他跟在后面。就是这样小心,也还差点出大事。
那天祖母带他到了菜园子里,祖母在翻地,让他在一边玩。不知什么时候,苏志超悄悄地走到了祖母身后,老祖母正吃力地在翻地,根本没注意到,铁搭柄重重地撞到了他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把祖母吓得赶紧抱起他找医生。小镇的医疗条件很差,一个老郎中,也没什么药,草草的给止了血包好就完事了。此后苏志超连续高烧不退,再去看医生,发现额头已经发炎流脓形成了一个空洞,清理后医生也没办法,只好将纱布填了进去。奇怪的是,这样严重的外伤和简陋的处理,后来居然也慢慢的好起来了。只是苏志超额头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红色的疤,以致长大后,苏志超都一直留着长发,用头发遮住难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