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秋日了，天气已然开始凉爽，但是离寒冷还有颇有一段距离的，但是张希觉得有些冷。

他觉得自己还是叫张三罢了，谁都听过这个名字，感觉谁都会认识他，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处在大周最繁华的官道上，周围都是人，但是却孤独的像是之前三年独自修道一样，还没有猿猴朋友。

“哥哥...你怎么哭了呢？是太饿没东西吃了吗？囡囡有半个麸饼，虽然不太好吃，但是顶饿呢！”

一个大约五六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左手拉着张希的衣摆，脏兮兮的右手举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麸饼。

小女孩很可爱，即便是穿着破烂的麻布衣裳，脸上还脏兮兮的看不清原本的肤色，许是营养不良，举着麸饼的小手异常的纤细，但是那亮晶晶的眼睛却像是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

张希刚刚被自己内心放逐，自然是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的，手上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和眼前的小女孩也差不多了，因为之前和徐新打了一架，现在的衣衫破碎且肮脏，上面还沾了不少血迹。

“囡囡自己吃吧...哥哥不饿，只是有些想妈妈了...”

他确实有些想念他的母亲了，那个倔强的女人在他离开后终究是放过了自己还是依然固执的坚持这原本的轨迹呢？

小女孩放下了举着麸饼的手，头也低了下去，声音有些低沉的问道：“你的妈妈也和我妈妈一样去天堂了吗？爷爷告诉我爸爸妈妈去天堂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囡囡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张希有些心疼，蹲下身子对下女孩说道：“也不是...我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囡囡现在跟爷爷生活在一起吗？”

小女孩歪头想了想说道：“那大哥哥你不是没有家了吗？没有家很可怜的...爷爷跟我说因为吃不上饭，我们只有离开家到京城来找吃的。刚刚离开家的时候爷爷就说我们没有家了，果然那段时间囡囡就好可怜呀，经常都没东西吃，连哭都没有力气，只能像大哥哥之前一样默默的流泪...”

张希一直觉得自己很苦，对于这个世界总是若即若离，有记忆的十余年里，他对于死亡总是期盼而又惶恐，他甚至想过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想要永远的闭上眼睛。

但是眼前小女孩的经历让他开始审视，也开始正视以往的一切和这个世界。

“那囡囡觉得苦吗？”张希抹了抹小女孩脸上的黑灰。

“什么是苦呢？就是喝药药的那种苦吗？也没有啦！刚到长安的时候，城门外有个漂亮的大姐姐在分粥，囡囡喝了一碗，可甜了！”这次小女孩没有犹豫，回答得很快，药虽然苦，但是其他东西都是甜的。

“你爷爷呢？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张希发现这么许久小女孩的爷爷都没有出现，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官道上是很危险的。

“呀！”小女孩如梦初醒一般放开张希衣袖，急忙往城墙根方向跑去，边跑边念叨：“爷爷今早有点发热，我得先回去看看他！”

脏兮兮的小孩在人群中穿梭，但是却像是小精灵。

怕她出事，张希默默的跟在后面。

两人大概走了一里多地，城墙根下有一片连起来的将破未破的窝棚区，小囡囡的目的地在区域的边缘，也许是有人心善，祖孙俩的“家”倒是没有在最边缘，多了一丝安全感。

窝棚内部没有采光，看上去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诡异洞口，秋日下午的阳光都没有一丝能够照进去。

张希蹲在窝棚的入口，内部空间也就堪堪够祖孙俩容身，一些生活用具随意的扔在外面。

眼睛适应了窝棚内部的黑暗，张希看到小囡囡跪坐在一个枯槁的老人身前，伸手在老人额头上摸了摸。

感觉到有人在摸，老人睁开了双眼，刚刚睁开的双眼缠绕着灰色的死气，但是不过片刻就诡异的明亮起来，丝毫不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呀！爷爷你不烫了！囡囡刚刚出去有个好心的大娘给了我两个饼，囡囡给爷爷留了一个，你吃吧！”

小囡囡骄傲的把咬了一口的麸饼递到了老人的唇边。

老人没有张嘴，就这样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还有怜爱，他早上自然是在发烧的，一天前的进食是城墙根的观音土，而现在模样自然是回光返照，他不知道还能看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多久。

“爷爷你不吃吗？是不是这个烤饼太干了，我去给您找点水吧！”小囡囡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她希望爷爷可以吃下手上的麸饼。

“小哥打算去哪里呢？”

虽然老人没有刻意将目光落在张希身上，但是这么大一个人蹲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呢？况且他还挡住了窝棚内一半的光亮。

“往东走...”

“往东走呀...咳咳...”老人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在小囡囡的抚慰下，老人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但是呼吸却变得有些费力，就像是一个破烂的风箱一样，像是有一口痰卡在喉咙口，呵呵作响，艰难的转过头和小囡囡说道：“爷...爷...有些...不舒服，去...李婆婆家...打点...干净水...”

“哦...那爷爷等我回来哦！”

小囡囡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要让她去离城门最近的李婆婆家打谁，他们家的用水一般都是隔着两家的白大叔帮忙打的，不过既然是爷爷的要求照做就是了，就是来回一刻钟还是有些累了。

直到小囡囡的身影脱离了视线，老人才把眼光收回落在了张希身上。

此时老人的眼睛更加的亮了，就像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一般，在他转过头的时候，张希甚至有被他的眼光震慑到。

“我快死了...我相信你看出来了...可是囡囡还小...我不希望我走后，她变成别人锅里的肉...”老人也许是进入到最后的时间了，他要用最后的时间让他的孙女可以能够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毕竟已经来到了世上，那就应该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

老人猛然挪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抓在张希的右手上，很用力，张希做为一个修道者甚至都觉得有些疼，张希没有躲，老人继续说道：“我们拼命的活着，最后还是抗拒不了一场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灾害，土里不再长庄稼了，河流干涸，树木枯死，我们想要吃树皮都成了奢望...我们不知道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在这个世界上艰难而又挣扎的活着，而后将这种艰难再传下去，很不幸，也很痛苦，可是我们还是希望可以活下去...哪怕没有尊严的活着...囡囡以后能跟着你吗？为奴为婢也好，童养媳也罢...让她...活下去！”

张希觉得老人的眼神有些可怕，就像是他在大山里打死的野兽在最后一刻的样子，老人的手依然很用力的抓着他的右手，张希咽了一口唾沫最后终于是受不了这个死寂的灼热眼神，视线躲开轻微点头道：“好...”

张希答应好一会没有得到老人的回应，疑惑的转头，老人已经阖上双眼，面容安详，嘴角流出一丝清涎。

张希小心的把老人的手从自己手上弄下来，而后稍微整理了一下遗容，让他看上去像是安详的睡着了。

然后他有些无力的坐在窝棚边上，有些呆滞的抬头看着天空，没有尊严的活着吗？张希在想这个问题，活着已经很是辛苦了，为什么还有没有尊严的活着呢？他有些不太明白。

杂乱的脚步声将张希的思绪拉了回来，小囡囡迈着小短腿手上缺了一个角的粗碗里面有半碗清水，身后跟着一对中年男女，女人脸上有吃不饱饭后喝太多水的水肿，男人则看上去精瘦，偏有肚子有些大，显然是长期吃不饱东西造成的。

女人还在小声的念叨着：“囡囡小心点，别摔着了，老爷子早上还发着烧呢，下午就退了烧，看来也是菩萨保佑了！”

走到近前，看在老人不在起伏的胸膛，女人不自觉的捂着嘴巴，男人则是看了张希一眼，伸手把囡囡拦了下来，有些戒备的看着他。这片窝棚区基本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死去，尤其是老人和小孩，同样也是充满着各种超越人类底线的罪恶。

眼前的年轻人衣着虽然比他们看上去好一些，不过衣衫破烂，甚至有不少血迹。

“不用担心，囡囡认识我，我打算带囡囡走，让老人入土为安...”张希自然是看出这对中年男女的戒备，当先打破沉默。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倒是女子先开口，竟然显得有些许的泼辣，和刚刚嘱咐囡囡的模样颇有反差，转头对男子说道：“当家的！带囡囡回去吧！我们俩一人省一点就够养活她了！”

张希对这对中年男女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说道：“您是李婆婆的儿子吧？我们去旁边聊聊？”

男子看着挣脱他的手扑倒他手的囡囡一眼，女子也来不及管自家男人会做什么决定，上千拦住囡囡道：“爷爷睡着了，晚点再叫他吧！”

“走吧！”

男子朝旁边走去，张希胎教跟上，两人在离祖孙俩的窝棚大约三十米的距离停了下来，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的看着窝棚那边的情况，说的话又不至于让那边听见。

“老人临终前只有我在身边，所以他把囡囡托付给了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否照顾好她，不过既然答应了老人，我自然会尽我所能的...”张希组织了一下语言对眼前的憨厚男子说道。

男子思考了一会讷讷的说道：“其实这片窝棚区几乎没有任何一家人有能力让家里多一张嘴，但是我们也不能将囡囡随便交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待到熬过这个冬天，我们去人少的地方拓荒，想来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如果你们将囡囡养到十四岁，大概要花多少银子？”

张希的问题让男子愣了一下，不清楚张希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依然估算了一下费用回道：“大概十来两银子的花费吧！到时候拓荒，我辛苦一些，多做两亩地，两年也就挣够了，不会让囡囡受苦的！”

张希伸手到胸口掏了掏，一会取出一个不小的包裹递给男子，并示意他打开。

男子没有伸手接过包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犹豫扭捏了好一会比划着眼前的包裹开口道：“您是读书人吗？”

张希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自己穿的儒衫确实宽大，放下手里的这个包裹并不稀奇，可是自己和徐新对战后没有来得及换衣服，这个破破烂烂的衣服并没有比眼前男子破烂的衣服好多少，身上如果藏了这么大一个包裹早就一览无余了。

“我是读书人，你就能放心将囡囡交给我了吗？”

“当然了！您是读书人呀！”男子憨厚的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继续道：“况且如果您要强行带走囡囡，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您愿意跟我们商量也是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了。”

张希怔了一下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如果是三年前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也是会当成仙人的吧，只不过大周这边儒家修道者和普通人也算混居，普通人也能偶然看到儒家学子施展非凡手段。

“这个包裹里面有一百两银子，能让你们摆脱现在困境的情况下还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就算是我替囡囡感谢你们的照顾了...”

“可不敢呢！您是天上的文曲星！能跟您说上话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还敢拿您的钱呢？”男人惶恐的后退了两步。

“哎！”张希叹了口气，突然转口道：“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您说！”男子甚至有些谄媚。

“你觉得日子苦吗？”

“苦呀！”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努力的活着？”

“这日子是苦的，但是回家看到婆娘和娃儿的笑脸有觉得日子是甜滋滋的，如果能在扯两尺花布，那日子就更加天嘞！”兴许是想到什么美好的回忆，精瘦的男人脸上竟然泛上了一丝红色。

张希不能理解男子的的甜，但是也记了下来，顺手把银子扔进男子的怀里。

见男子又要拒绝，伸手虚按了一下道：“收着吧！这点钱对于我来说不过是小事，却能让你多看看你老婆孩子的笑脸！”

男子用力的抱着怀里的银子，左顾右盼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又连忙跟上已经往回走的张希。

到了老婆身边也不解释，拉着自家的婆姨就赶紧往回走去，原本女子还有挣扎，在男子低声的说了读书人三个字后回头望了张希一眼便跟着自家男人走了。

张希在用棍子戳着泥巴的囡囡身边蹲下，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囡囡叫什么名字呀？”

“囡囡就叫囡囡呀！”

张希明白了，囡囡并没有名字，只是被随便叫了一个称呼，也许直到出嫁的那一天会被冠上夫家和父亲的姓，比如叫张王氏，依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哥哥的名字叫张希，囡囡想要一个这样的名字吗？”

“可以吗？！”

囡囡有些兴奋，上个月和一个小男孩打架，就是因为小男孩拥有自己的名字，然后嘲笑囡囡和他家逃荒之前养的叫阿黄的黄狗一样。

“可以的...囡囡以后就叫枝，和哥哥一个姓，叫张枝！”

“嗯！”囡囡重重的点头，而后兴奋的站起身来来回奔跑，边跑边开心的叫喊：“我有名字了！我叫张枝！”

张希突然也能感觉到活着的甜了。

......

张希给将老人葬在了一座矮山的半山腰，山光秃秃的不好看，但是能够远远眺望之前住过的窝棚。

“囡囡呀！爷爷也去了天堂，以后你就跟哥哥一起生活吧！可能会有些辛苦！”

“所以爷爷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小孩子的聪慧让张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他满脑子寻找对策的时候，囡囡的童声适时的响起。

“其实有很多人都跟我讲过，去天堂了也就是死了。其实我是知道的，毕竟小狗小猫的死我也见过不少的...爷爷之前和我说过，既然好不容易来到了这个世上，就应该用尽全力的去看看这个世界，所以囡囡虽然有些伤心，但是也会好好的活下去呢！”

“嗯！”

张希回了一声，眺望着着东方，内心也在想着，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