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重如铅,那些承受不了的人们,已屏住了呼吸,怕一张口,便将周围所有的沉闷都吞入胸腔。
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深邃,卡伦觉得只要用力,自己就能看见最深处黄澄澄的弹头。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坚如磐石,直勾勾地望着暴怒得要失去控制的阿戈尔。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孔若刀劈斧削。明暗交错间,他的下颌坚硬胜过钢铁。
他身上的那些伤疤狰狞,恍惚间好似游龙。
两人中间的吊灯微微闪烁,让一双影子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拖得老长。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他的思维从未如此清晰过。那些过去的画面如同飓风中的残片在他的脑海中掠过:那些在真空中变得惨白而僵硬的尸体,隆朗在迷茫中定格的眼神,那被用来取乐当做支架的可怜女人……
他曾感到不解,人已驯服如此,为何还要鞭挞他们的肉体,践踏他们的尊严,用死亡去威吓他们?
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答案了,当他想到这答案的时候,他便心中笃定,这必然是无需修改的真相:
正因他们驯服如此,忍受了鞭挞也不敢抬起头颅,遭到了践踏也不奋起反抗,他们便必然要承受施暴者给予他们的唯一命运——死亡。
因为当人这一事物的价值被其自身所否定,那么它必然跌穿底线,为他者所蔑视和忽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无视了对准自己的枪口,脸上神色不变,把苹果在手里抛了抛:“你认为我是在说这颗苹果?”
“我还没有那么小家子气。”他摇了摇头,抢在阿戈尔之前自问自答。
“我不认为我需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吃苹果,”阿戈尔微微偏过头,侧视着卡伦,“低级债务工人82号。”
“不,我的好船长,就像我已经说道,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浪费这艘船上宝贵的果蔬补给。”卡伦对阿戈尔即将爆发的迹象视而不见,“我认为德雷文先生还不至于如此小气。当然,假若你像现在一样继续浪费这艘船上的重要资产,那就不一定了。”
“重要资产?你在说什么?”阿戈尔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卡伦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又向着船舱里的其他奴隶比了比:“我们。我们就是德雷文先生的重要资产。”
“你们?你们这些虫子都不如的下贱东西?”阿戈尔被这话逗笑了,不过他不仅没有移开手枪,反倒把枪口向前顶了顶,威胁道,“那你不如猜一猜,我现在就把你这‘重要资产’杀了,德雷文会不会在意。”
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暂停了,他们的目光在卡伦和阿戈尔之间转换,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新的情绪所取代——一种稀薄的希望。
阿塔曼和乔拉相视一眼,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他们的动作虽然微小,却如同滚雪球一般,激发了其他奴隶的勇气。
先是卢戈兴奋地跳起来,恐惧和激动混合在一起,让他的双腿抑制不住地颤抖。然后是阿列克谢,沉默寡言的壮汉一言不发地跟着走向卡伦。
在他们背后,更多的人如同雨后的春笋一样站了起来。他们确实在恐惧,在犹豫,但是站在所有人之中,他们能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像是细雨滋润干涸土地一样,勇气的萌芽在其中破土而出。
阿塔曼和乔拉把手放在卡伦肩头,他们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船舱内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每个人都在注视着阿戈尔的反应,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卡伦的心跳在胸口狂跳,但他的眼神没有退缩,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战斗,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抗争——为了尊严,为了生存。
卡伦的声音平稳,恐怕盖乌斯公司豢养的职业律师也不会做的比他更好了:“据我所知,就像你所说的,我们是‘债务工人’。也就是说,在偿清债务之前,我们是盖乌斯·德雷文先生下属矿业公司的资产。”
“更准确地说,我们被归类在人力资源下属的H12类资产里。”他冷静地补充道。
“那又怎样?如果你们真的那么重要,德雷文会把你们当作消耗品送来这里当苦力?别做梦了。”阿戈尔嗤笑着,他现在有些改变主意了,这几个狗东西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笑料,“就算你们是‘重要资产’又如何,德雷文先生授权了我来全权管理这艘船。”
“明白全权是什么意思吗,贱种们。意思就是我说你们意图逃跑,你们就是意图逃跑了,我想怎么玩你们就怎么玩。”暴君语带不屑地嘲笑着眼前的奴工们。
说完,他威胁似的用眼神绕过卡伦,一个个地瞪视着他身后的奴隶们。在他那让人皮肤刺痛的视线扫视下,不少人不安地左右挪动,希望能够躲到别人的背后。
而阿戈尔见此,十分满意他们的反应,脸上又露出了些许笑意。这意味着他的权威仍然在这些奴才中拥有着莫大的威力。
尽管他也不认为一个螳臂当车的傻瓜,说上几句痴人妄想般的梦话,就能让这些玛雅苏拉贱民的软骨头硬起来,但是能够明确地确认这一点还是让他颇为安心。
卡伦却并不慌乱,如果阿戈尔仍然只是以盖乌斯的授权作为依据,那么就完全没有超出他计划的范围。他最担心的,还是阿戈尔对那落迦号的控制,源自于盖乌斯的私人关系。例如因为两人的交情,盖乌斯将那落迦号赠予了阿戈尔。
不过既然双方仍然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好办多了。
“你当然拥有处置这艘船上乘员‘完全的’权利,船长大人。”他不卑不亢地回答着,尽量不让话语显得讽刺,“但是其前提是你的行为有利于德雷文先生的矿业公司进行盈利。”
尽管刚才阿戈尔还觉得对方的行为十分有娱乐性,但是现在他有点失去耐心了。他对那些总是说些他听得半懂不懂话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除了盖乌斯·德雷文大人,他对此人向来尊敬有加,一半是出于对方权势的忌惮,一半则是出于他那种动物本能产生的畏惧。
他不耐烦地问道:“你绕来绕去的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首先需要明确一点,即在你对任意一名工人进行处决前,他所产出的利润是否能够覆盖他违规行为造成的损失。”卡伦一板一眼地进行着解释,“否则,你的行为就是在对公司造成亏损,你的做法会被归为‘管理失误’。”
“其次,在不对公司造成亏损的基础上,你需要确保每一位工人所创造的价值能够至少等于公司对工人产出的单位利润的期望值,否则你会被评估为‘经营不善’”
“你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自己是公司的股东一样。”阿戈尔讽刺着卡伦。
卡伦微笑了一下,像是因为对方的赞美而羞涩了一样:“您过奖了,我一直认为作为公司资产的一部分,从公司的利益出发是我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