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悠闲地离开厂区来到外面。

他身着一身簇新的浅灰色中山装，头戴鸭舌帽，兜里别支钢笔，倒背着双手走进厂对过的小胡同，这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毛蛋等人曾不止一次回来谈论胡同里有个酒飘香餐馆儿，餐馆儿里有个矮小的老板娘……

由于忙，他一直没倒出空来去看看或消费一把，今天终于有时间了。再和老主任所谓的“绝对好事”联想到一起，老姜悟明白一件事，此行是不是与那老板娘有关？可也备不住哈，只要你端端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干事，总会有贵人暗中相助。老姜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中来到酒飘香门前，他整理衣襟刚一进门，就见从吧台后面神仙般转出一个小矮人来。不知这小矮人长得咋那么标致俏皮，打扮得也分外考究随意：上身是件浅粉色童装，下身著黑色体型裤，脚蹬一双乳白色真皮高筒靴，头上转圈别了几朵小花儿……还有那精心修饰的脸颊和眉眼，真如花仙子一般。若不是提前有了思想准备，老姜还以为误入某个传说中的小人国呢。都说他个头矮，可她比自己还矮上半头！

——这当然是丛蓉了！

四目相碰，双方都愣住了，接着丛蓉便咯咯笑开了：

“大哥是不是要吃饭啊？”

“不吃饭谁到这来干啥。”老姜答。

“那就请吧。”丛蓉往旁边一闪，做了个您请的手势。

老姜举步进屋。

跟在后面的丛蓉又突然笑道：

“看大哥穿得这么板正，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啊，大哥在哪发财呀？其实您不用戴鸭舌帽，下雹子也保证砸不着眼睛……”

老姜也不生气，清清嗓子道：

“鄙人姜文玉，现供职于瑞新管件厂废旧回收部。”

“姜文玉？好熟悉的名字呀，您不会是那个放羊的姜文玉吧！”

“正是鄙人，鄙人不但放过羊，还给生产队当过会计……你咋知道我？”

“呦，赶情真是您呀……你的大名谁不知道？你们厂都吵翻天了，就连聋哑人和傻子们都知道。”

丛蓉马上收敛笑容，又上下打量了老姜好几眼，好奇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显然对老姜不太感兴趣，然后高喊爸妈，来客人了。

从后面转出丛宽老两口。王玉梅说，这都要打烊了谁还来吃饭……哎？人呢？老姜赶紧从吧台前面的椅子上站起：人在这呢！又歉意地深施一礼：打扰了老哥老嫂子。王玉梅咯咯笑了，没想到这还藏着个人呢……那就点菜吧，大兄弟想吃什么，我到后面给你做。老姜说剁个猪蹄儿，一瓶小牛二，一吃一喝就完事，其它不要。王玉梅转身去了后厨，丛蓉把一瓶牛二放到吧台上。丛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上下打量着老姜问，小老弟气度非凡，穿着也挺考究，您是……

还没等老姜回答，丛蓉抢先道，残疾厂的姜文玉，也是您的偶像，我都问过了。丛宽上前抓住老姜的手：什么？你就是姜文玉？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差辈儿了，应当是侄儿，不是小老弟，快请坐请坐……挺大个人，剁个猪蹄儿怎么能够吃？再来两个中炒嘛，你们厂的王贵锁你肯定认识，原本是给他准备的，谁知料都备好了，结果让一群孩子给搅散了，正好我们一家还没吃饭，咱替他消灭了。

说完，也去了后厨。

老姜和丛蓉被扔在前面，似乎刚见面时的那几句调侃就够了，往下再没啥可说的，因此二人一直沉默着。丛蓉咋想的老姜不知道，至于他自己，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后的主攻方向和目标一定是她！因此从内往外高兴。

猪蹄儿和中炒一共搞了四个好菜，想必丛宽已经把老姜的身份说给了老伴儿，因此，老两口儿高兴地把四道菜放到一张餐桌上，盘算大伙一起吃。可丛蓉坚决不同意，她的意见是，和客人在一起吃，一会儿咋结账？于是把菜分开了。丛宽说，算你爹我的还不行吗？今天的账由我结。他又把菜端到一起。丛蓉又把菜分开道，算你的？你哪来的钱？你的那份工资还指不定谁开呢；开店有开店的规矩，不许和客人混吃。

“嗨，这丫头，成心咋的？我有退休金，或从我的工钱里扣，你就不能破破规矩嘛……”

“那也不行，规矩不能破，是我的店员就得听我的，无论你是谁。”

“嘿？我看你是死爹哭妈活犟种，又谁惹着了咋地？我他妈的……”丛宽找了半天，最后举起四双筷子。

“怎么，想造反还是想政变？你打你打……咋不打呀？谁不打谁就不是我爹……料你也不敢！”

“哎呦我的妈，真让你气死。”

在女儿的威慑下，丛宽还是把举起的筷子放在桌上。王玉梅说，这哪像个当爹的，分明连大哥都不配，筷子都举起来了，你就作作实实落下去不行吗？老贱货！不信跟我叫叫板？看我敢不敢抽她！你和小姜在前面吃，我和妮子去后厨了啊……还愣着干啥？端上菜跟我走吧？吃顿饭就和喂鸟似的，让人看着恶心。

丛蓉端起俩菜跟母亲去了后厨。

老姜揪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这么做他很满意，对方不愿意的事千万不要强求，爷儿俩若再僵持一会，他就该打包走人了。

丛宽倒酒举杯朝老姜示意，来，小姜，咱俩走一个！老姜说了声谢谢，您也请，于是二人干下初次见面的第一杯酒，接下来就该开怀畅饮了。

老姜逐渐把胆子放开，已不再拘束了。是啊，从老姜到小姜，他的内心还是满惬意的，证明给老两口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丛宽也打开话匣子道，听王贵锁说，厂里来了个残疾人，叫什么姜文玉，还是大学漏子，原来就是你呀……我看除了个儿头比别人矮了点，这也没啥残疾啊，说你是残疾人简直胡说八道！甭看老姜……不不，是小姜你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城里的工厂和管理一点都不外行，你写的那份材料王贵锁也给我看了，好文笔！老姜说也就懂个皮毛，您捧着说，照比你们老一辈可差远了，我还得虚心向你们学习。丛宽说，我这辈子算交代了，永远也比不上王贵锁，人家多省心，我多操心，要学你跟他学吧。

老姜问这话从何说起？

丛宽反问，听说你还没成家是吧？

老姜点点头。

“唉，等你成了家，特别是有了孩子、再等孩子们长大什么都明白了。拙妻宁子不透气的烟袋，儿女要不听话比什么都闹心。看刚才和我赌气那小玩意没？”

老姜问那不是您闺女吗？

“就因为她是我闺女，所以我才不想给她干，那嘴比刀子都厉害，净给我气受啊。”

老姜说，自己的闺女，谈不上受气，毕竟年龄还小，不懂事嘛，朝父母发点脾气、使点小性子也很正常。从宽说，还小？应当不小啦！凭你的眼光你给我仔细端详一下，我那闺女到底有多大？

“也就十七八？或十八九？顶多超不过二十五岁去，看上去就像个娃娃。”老姜说。

“我最闹心的就是她，用现在最时髦的话说，已经成为大龄剩女没人要啦！”

老姜嘿嘿笑了：“不至于吧，虽然个子小了点，但咋也成不了剩女，剩女起码得三十岁以上吧！”

“哼哼，看走眼了吧？告诉你，再过两个月，就整整三十九岁啦，虚着已经是四十啦，有时娘儿俩还瞒着，我可不替她瞒着。”

“什么什么？都……四十啦？”老姜险些倒在地下，“那她咋那么年轻啊，看上去就像个娃娃……端庄秀美，身材又如此的苗条，全不似有些人那么蠢笨，难道她投错胎了？”

“唉，说不听啊，穿着衣服还不到六十斤，说不吃饭就不吃饭，整天吵吵着减肥。”

“减肥？”老姜笑了笑。

这才是老姜要找的话题，也是二人讨论的焦点！

丛宽说，没想到吧，就因为她长得面嫩，所以不愿让人知道她的年龄，我也就是偷偷对你说。本来我和你婶儿都有退休金，不愿跟她开什么饭馆儿了，另外这饭馆儿也没多大利润，可她就是不让。前几年瑞新管件厂刚起步那工夫，她曾到那里干过一段，后来说啥也不干了，说残疾工厂，进去的人都比别人矮半截，要干就干自己的，到现在齐瑞新还惦记着她。

老姜说，人各有志，我也认为干自己的正确。

丛宽说，你俩倒想到一起去了，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看你俩倒真像天生的一对儿，有想法没？能不能驾驭住她？有想法就谈谈……唉，自从你来的第二天，王贵锁就提到了你，以后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我是天天等，夜夜盼啊，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啦……那王贵锁呢？你婶儿炒的菜他算吃够了，宁愿自己揣根黄瓜来，也不愿再吃你婶儿抄的菜啦……我也陪够他那张老脸啦。

老姜又笑笑，看缘分吧！

“来，咱爷儿俩再走一个，和你喝酒就比同王贵锁喝酒痛快！”

丛宽又举起酒杯，二人唠得热乎。

去后面吃饭的那娘儿俩也根本没吃饭，而是去打架。女儿的工作做不通，王玉梅把女儿臭骂了一顿，女儿不服。她又炒了俩菜让女儿送前面去，女儿不送；她又问女儿还吃饭不？女儿坚决地回答，不吃，绝食。王玉梅有气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唉，你呀你，真让你把我气死，我咋就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女儿反驳道，怪谁？还不是怪我爸你们老两口？自己的产品质量不合格，不找找厂家自身的毛病，反倒朝产品撒气，有啥用？明知是个残次品，还非要推向市场，当初为什么不就地销毁？你以为我愿意让人戳脊梁骨、愿意让人耻笑唾弃啊，你们这叫自作自受，自己作的孽自己不思悔改，反倒让产品替你们承担罪责，你真也好意思说。

“中，中，全是我和你爹的错，是我们作孽、是我们发贱、是我们不该生你这么个东西……唉，要知这样，下生就该把你掐死……你没错可中了吧？但有一点啊丫头，姜文玉来了，人是不咋出众，可你也不能躲在后面老不见面呀？总得拿像回事吧，你王叔走时也是这么嘱咐的……”

“他就是一普通消费者，还怎么对待他？要处你们和他处，我没时间搭理他。”

“不处也行，那你总得给客人往上端菜吧？就算是替我，妈求你还不行吗？”

听母亲这么说，丛蓉犹豫了下，才端着俩菜、王玉梅端着饭碗来到外面餐桌上。见状老姜建议丛宽，咱爷儿还是喝完杯中酒就收令吧，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啦，家里还有伙子人，老主任替我看着呢。丛宽说，大长的夜忙啥呢，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再整两杯，于是又把酒倒上。他是想让女儿和老姜在一起多坐坐，熟悉熟悉面孔，便于以后相处。王玉梅则抄起筷子吃饭。

丛蓉不吃也不喝，突然到吧台把近一个月的账单和计算器全都拿来，嘴里堵杠父母道，整天就知道吃啊喝啊，少一顿都不行，也没别的能耐……肚皮都撑咧歪了还吃，鼻子都喝成酒糟鼻子了还喝，快吃快喝，一会帮我拢拢账！刚说到这，王玉梅啪地一筷子抽来，给你脸了是吧？再胡说八道好多的你！丛宽付之一笑，你爹年轻时候也没啥能耐，老了更别说，不喝点小酒你还想让我干啥？

老姜赶紧放下筷子，问有算盘吗？我能替你干点什么。丛蓉白了老姜一眼：你行吗？随即到吧台底下拿来一个算盘，这样俩结果往起一碰还不用校对了。于是丛蓉唱单，王玉梅按计算器，老姜用算盘，丛宽在一旁瞅着。屋里除了唱单声、计算器的按键声和老姜上下翻飞的算盘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最初王玉梅还跟得上，渐渐的便支撑不住了，年龄不饶人啊……这使得她这个在财务干了多年的老会计不得不败下阵来，静静地瞅着老姜。

老姜可不是白给，虽然为了挤兑他，不排除丛蓉加快唱单的速度和一些想法，老姜毕竟做到了！

丛蓉的账单唱完了，老姜的算盘也噼里啪啦结束，然后报结果：就这些，不信就自己慢慢核对吧。说完，他端起杯中酒一口闷下，然后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桌上转身走了。丛蓉拿起那钱追到门外，高喊姜文玉你等一下，一个猪蹄儿一瓶小牛二用不了这么多钱，另外我爸妈答应你今天吃饭免费，把你这一百块钱拿回去，我们不收！

老姜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晚宴，先押你这吧，我以后再来吃。”

“怎么？你以后还来啊……那就把电话号码也留下！我这也不是开黑店砸杠子……”

老姜嘿嘿笑着，回来给丛蓉留下电话号码。

跟出来的老两口对视一笑，实力可以征服一切！

再回到宿舍时，老主任还没离去，正把他那伙人召集到一起，一面酸溜溜给他们讲吕布戏貂蝉的故事，一面等老姜归来。见到老姜他问，这顿饭吃得如何，香吗？有没有收获？老姜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可谓收获满满。说着，把外衣往床上一抡，借助点酒力，便蹦嚓嚓、蹦嚓嚓在地下跳起了太空舞。

大伙笑翻了，没想到小矮人儿还有这两下子！于是纷纷鼓掌给他打着节拍。老姜从屋里一直跳到屋外，孩儿们也跟到屋外……紧接着，在老姜的引领下，外面的空地上便呈现出千奇百怪的舞姿。

老主任笑得格外开心爽朗，哪怕是丑态百出也好！

这时，老姜又突然想起翠云，想起她的羊，哦……可怜见的！难道在这生活的每一天，就不比在你家放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