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地位不同，对工作和生活条件的要求也各有不同。老姜地位不高，身价卑微，自然对其它也就没那么多要求和想法，能认可便是对他最好的奖赏。能有一个稳定的住处、混碗饭吃他就知足了！

距那次会议大约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早晨，老姜领着他那伙人刚到工作场地，老主任便跑来招呼他们去车间。车间内，一台安装在四轮车底盘上的电磁遴选机已经做好，就在地下放着。老主任一挥手，大伙便七手八脚把这设备推出门外，然后安放在待选的废渣堆旁。废渣堆上站满了人，这预示着老姜的构想已变为现实，可以试车生产了。紧接着通电、上货、运转……人们都张大眼睛屏住呼吸。甭看这套设备有些简陋，但却实用，凝结着许多人的汗水和老姜的构想，是车间工人加班加点做出来的。假如能试车成功，那将是废旧回收的一次革命，不知效率要提高多少倍！再也看不见为争抢一块废铁，聋哑人和智障人打在一起的场景了。也许不久以后，厂区中央那座废渣山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宏伟建筑、一座宽大的厂房、或一片繁花似锦的大花园。

机器一刻不停运转了一上午，没出现任何问题，证明一次性试车成功。运走的废渣和拣出的废铁比过去二十几人干上一个星期还要多。老姜坐在一旁，开心地看着手下人用小铲车上货、拣废铁的情景，激动的泪水抑不住涌出眼眶。是啊，有时成功和失败会给人以同样的冲击，只是感受不同罢了。

至下午，一件令他更为惊喜的事又突然降临了。老主任来找他，让他把手里的工作先托付给别人，董事长让他去趟办公室，有事要和他面谈。老姜一眼便看中张振东的女朋友闻春玲，这姑娘聪明伶俐，又有张振东协助，完全可以掌控这里的一切。交代完毕，便随老主任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这次与上次不同，老姜的底气足了，再不像上次那么拘束了。齐瑞新也格外热情，老早从座位上出来迎接，攥着老姜的小手客气地把他拉到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并亲手给他冲了杯茶。吴端端端上一盘水果，递给老姜一个橘子后，便继续坐在电脑桌前打字。

老主任则挨老姜坐下。

齐瑞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我找您二位来没别的事，就是谈谈废旧回收这块的事。过去一直由老主任兼职，通过近两个月的观察，老主任可以卸任了，就交给老姜管理吧。咱再单独成立这样一个部门，就叫废旧回收部，主任就由老姜来担任，还有以后的环境治理等工作，全由老姜来负责。至于工资待遇，虽然不比老主任他们这些环节干部和技术骨干高，但起码也要和班组长持平，若工作干得好、有创意，以后肯定还有奖励。但有一点请记住，你已经被我厂正式录用了，并纳入领导阶层，月工资先按1800元发放，就不要同工人掺掺和和抢效益了。老姜吓了一跳，1800元！我没听错吧，还是您说走嘴了？过去我放一年羊，满打满算就一万来块钱儿，虽然管吃管住，但那一万块钱挣得有多不容易就甭提了，来这开口就给1800……二八一十六，一年下来就小溜两万来块啊！是不是多点了？您给我1500就不少！

“嗨……”

老主任险些背过去，刚要张嘴说点什么，齐瑞新却用笑声打断了他，知足者常乐，只要不嫌少就中，那就这么定。老主任推了老姜一把，谁还怕钱咬手？还不赶快谢谢董事长？老姜向齐瑞新深深鞠了一躬，并连说谢谢、谢谢。齐瑞新又笑对老主任，实诚人就这么好办事，典型的书呆子脾气，一点都不像你们这些社会上的老油条。老主任将头一摆，那是，甭说你给我一千八，你就是给我一万八，我也绝不嫌多。齐瑞新说，怎么着老主任，您那一千块钱的津贴下个月是不是该停发了？老主任说您早就应当这样，这一千块钱，险些没把我操心操死，等什么时候……

“打住打住，其它免谈……”

“嗨，难道你还让我老死到这不成？”

齐瑞新又对老姜说，你对自己的这份任命有什么想法没？可以说一说。老姜说，我就是激动，感觉像是做梦，等我平静一下心态以后再说吧；倒是有一条信息想向您汇报一下。

齐瑞新问什么信息？

老姜说，还是几年前的事，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个日本商人到中国来洽谈一笔钢铁买卖，买卖没谈成，却看中咱冶炼厂堆放在那里的废渣山，于是愿意出高价买下，咱中国企业没搭理他。后来发现，废渣堆里含有多种元素，比如锰、钛、钨等，由于当时咱们的冶炼技术落后，有些金属提炼不出来……所以我建议，咱这堆废渣是否也含有多种元素？也不要轻易处理掉，要找个适当场地存放起来，假如真有那么回事，也许这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着啊，这条信息很重要！老主任，您看怎么办？”齐瑞新激动地站起。

老主任拍着老姜的脑袋，这垃圾桶，不但装着他妈什么……疙瘩巴掌的（1 2）？还装着这么多信息……至于怎么办，环保这块属于老姜，我就不便插手管了，叫他安排。齐瑞新又把目光投向老姜，老姜心里明白，这就走马上任啦！于是说，也许咱这愿望能实现，或许永远也实现不了，是一条虚假信息，但未雨绸缪总比没准备好。我想，咱倒废渣的那条大沟应当在上面开一条防洪渠，做做放水，以后的废渣就往那存放，免得汛期来临，废渣冲得遍地都是，下游的老百姓也不高兴，这样环保问题也解决了……

“一举三得，那就这么办！还有什么想法和信息没？”齐瑞新又问。

老姜说就这些，没了，有些问题随时发现随时向您汇报，没必要考虑得那么远，计划没有变化快嘛。只要内心装着企业未来发展的宏伟蓝图，就不愁企业发展不起来，只是个时间问题。

“好！”齐瑞新又叫了声好。

这时，吴端端也把材料打印好了，样本拿给丈夫看，齐瑞新看完后让她多装订几份，按各车间单位发下去，并给老主任和老姜各带走一份。这是关于企业成立废旧回收部、任命老姜为主管的通知材料。

其它内容与本故事无关，这里不便表述。

本来二人可以回去上班了，谁知齐瑞新又把二人叫住，问老姜有手机吗？把号写下来留下。老姜不好意思地一笑，他以前是放羊的，哪来的手机呢，倒有一把哨儿，只要每天把哨儿挂在脖子上就可以了。齐瑞新朝妻子递了个眼神，吴端端会意地进屋，旋即拿出三部手机！声称这都是她用剩下的，里面的卡都现成的，钱还没用完呢。有一部还是3G的，她才刚用了不几天，她又换了部4G的，办了新卡……唉，现在的电子产品啊，总是日新月异、不断更新换代，你刚把这款弄明白，又升级出新款了，永远也赶不上时代的潮流；按二手机处理吧？一是不值几个钱，二是舍不得，只能换新的。您要不嫌弃就挑一部拿去用吧！等把里面的话费用完，我再帮您去过户。

“怎么，送我的？”老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齐瑞新说，送你的，当领导没有手机可难行，你总不能成天待在屋里守着电话不离地方吧？这样找个人啥的也方便。

老姜太激动了，当然要选最好的啦！一瞬间可谓收获满满，不但升官了，而且还白得了一部手机，老主任馋得直流口水。同时也暴露出有钱人的任性，只要你对他忠诚，他总会给你相应的回报。他王贵锁迟迟辞不掉这份工作，就充分体现出这点。

“好好干吧老姜，也许这就是你养老的地方……”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老主任平静地说。

从羊倌到人官，老姜的人生可谓达到了顶点。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似乎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历经坎坷却又找不到值得讴歌的闪光点或警示后人的大缺陷，只有光棍儿这条比别人多了层苦难。现在条件好了，底气足了，他就想闹个人儿，而且这想法越发强烈。

因此，拿到手机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告知家里人，他有手机了。但他还不明说，卖了个关子。

接电话的是老四。

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号码，老四显然迟疑了下才摁下接通键，然后道了声您好，您找谁？打错电话了吧？老姜咯咯笑了，说，没错，你不是老四吗？我是你大哥。四姜马上反应过来，连说大哥呀，你蹽哪去了？这都两个多月了，你怎么才想起给家打电话？让家里人这个惦记！用别人的手机还是你自己的？号码挺倔啊，三联豹子号！

老姜说我自己的，甭惦记，我又找到新活儿了。四姜又赞许道，大哥都混上手机了，活儿一定不错吧，是不是你以前去的那个瑞新管件厂？老姜说就是那，活儿不能说不错，只能说比过去强，不像放羊跑山那么累了，但挺操心。随即又岔开话题，问家种完地没？四姜说还没呢……哎？大哥，我问你件事，韩翠云欠你那点羊放钱究竟咋着了？给了没？家里这几个老娘们儿可闹翻了，生说你被人给坑了，要替你伸冤告状呢。老姜吓了一跳，告诉她们几个，千万别胡来啊，韩翠云手头没钱，有钱她还不还我吗？另外，虽然欠条在你三嫂手里，我那是让她代我保管，我本人不去，谁去都不好使，当时我对韩翠云也是这么交代的，除非我死了……我都说过多少遍了！

岂不知接这电话时，老四媳妇就在一边听着。挂断电话，老四对妻子说，大哥说啥你听清没？媳妇说，我不听，大哥那是袒护她。老四说，当事人的话你都不听你还想听谁的？等着栽拐吧你们！媳妇说，等那女人嫁了人、揣钱跑了，大哥就全明白了，现在是房巴上吊着条鱼，够又够不着，扔还扔不下，就拴着大哥这只抱有幻想的馋猫不肯离地方，这娘们儿，真够阴险的。

四姜哼了声没再说什么。两口人过日子，要想使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最有效的办法是媳妇说啥就是啥，好犟嘴的男人绝没有好果子吃，哪怕妻子是错误的……

给家里报完平安，接着是翠云。见到这个陌生号码后，翠云同样感到惊讶，当问明是老姜时，几乎是暴跳如雷，不分青红皂白开口便骂：你还没死呢？快死了算了！你把老娘坑得好苦啊，如今羊倌雇不着，这么大个院子就我自己，我后悔当初为啥没一屁股把你坐死，你他妈快死！快死！死了让人省心啦！老姜被她骂得嘿嘿直笑，真叫过瘾痛快！以至于对方挂掉电话，他才倒出嘴来规劝：别生气啊，等有时间我回去看你……喂？喂？这咋还挂了呢……怨谁？还不是你那缺管教的儿子和他诡计多端的二叔林会？嘿嘿……

老姜被任命的文件往下一发，立刻在全厂引起轰动。官儿虽小但位子耀眼，有些人干了一辈子，庸庸碌碌，连个班组长都没混上，只能默默无闻当个大头兵，而他刚来这么几天就得到提升，可见此人非同一般。当老主任牵着他的小手对残疾人告知这一任命时，所有人都直眼了，小玩意竟然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继而便欢呼雀跃、掀起一阵狂潮。咱残疾人也终于有了自己的领导，再也不受那糟老头子的气了。闻春玲首先要去老姜的手机号码，然后发短信表示了祝贺，祝贺他步步高升，您是我们残疾人的榜样与骄傲，我们应当向您学习！老姜觉得奇怪，这姑娘是怎么学会打字发短信的呢？了不起！

张振东大概意识到这里的霸主不再是他了，而是这小矮人儿，因此那霸气的眼神立刻绵软下来。

这天晚上下班以后，老姜光顾躺在床上研究手机，竟忘记去大食堂吃饭，待他抬腕一看表时，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已过。他赶紧起身下地，带上手机决定到外面买口吃的，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人突然撞开，张振东拉着闻春玲的手，他那伙人全都拖拖啰啰涌了进来，后面跟着满脸不高兴的老主任。老姜连问，孩儿们这是咋回事？咋回事？不昨天才发的工资吗，我又没通知大伙开会，你们这是干啥？老主任说，你说这些东西可不可恶，声称你升官儿了，大伙也没啥表示，刚在酒飘香吃饭都起哄了，我要不及时赶上非打起来不可，于是连饭都没让我吃就抓紧把他们赶到你这来了。我看你们咋表示？往前来吧，别不好意思。说着，老主任往床上一坐。

老姜也就明白了，于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毛蛋首先说，凑，大伙知道你升官了，都想给你溜溜须，让我代表大家祝贺你，希望您老人家今后高抬贵手。说着把一瓶红茶放在桌上。老姜赶忙起身接受这份厚礼，并说就你这德性还能代表大伙……还有没？就这一瓶啊……毛蛋又凑了一声说，一瓶嫌少咋的，你还想要多少？全仗是不花钱的玩意，要花钱我还真舍不得给呢。

“咋，你们又去吃那所谓不花钱的饭了？我早就对你们说过，美的你们，上个月你们的伙食费大都吃超了知道不？以后谁也不许出去吃饭，都在院里大食堂吃！把你的溜须茶也拿走，我不喝！更用不着你这份祝贺！”老姜斥责道。

“凑，这咋还溜须溜不上呢，你不喝我还正不想给呢。”毛蛋又把红茶拿回去，用手比量着说，“其实我们就想看看那老板娘，才这么大一丁点儿，好看、好玩儿，嘿嘿……”

“他妈这东西，有个人就比你强，你还笑话人家……凑字不离口，你就不能把那‘凑’字扔了吗？还溜须……这叫祝贺好不好？另外我这也不是什么官，就是带领大家干活的一个小班组长，像人老主任这才叫个官儿，也是咱们大伙的领导，我这谢谢孩儿们啦……”老姜笑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算老几啊，我不认那玩意，我们的领导是你不是他。”笨牛说。

“我也不认，自从我来就跟他干，没险些把我累死，不是装车就是推车，有时屁股上还要挨他两脚，虽然不咋疼，但他那是寒碜我，让我出去没脸见人，你一来就安装上机器，我们认你也不认他。”贾振宇说。

“歪歪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廉耻，知恩图报，进步不小。但话不能这么说，过去没安装机器是没那条件，现在有条件了，自然就要安装了，老主任不但是咱们的老领导，更是老前辈，以前没少替咱们操了心，咱们得尊敬他、感谢他才对。”老姜说。

这时老主任眯缝起眼睛像是要打瞌睡，他们说啥他都不在乎。啥叫人走茶凉？在智障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送礼的没？没有送礼的我可要走了啊，我还没吃饭呢。”

老姜刚要起身出门，手机又响起短信的提示音，老姜掏出手机一看，是对面闻春玲姑娘发来的，短信中问姜叔还没吃晚饭吧？没等老姜回复，只见张振东从怀里掏出一瓶二两装的小牛二和半个猪蹄儿放在桌上，然后拉起姑娘的手走了。老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是他最喜爱的，可惜东西太少了！明知老主任还没吃饭，这是明显对他的冷落和排斥。老主任睁开眼睛道，这俩玩意在酒飘香买东西的时候他看见了，就知道有事；礼送到啦，这份心意还是领了吧，你吃着，我该回家了。说着起身要走。老姜伸手将他拦住，苦涩地一笑说，这点东西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要吃您吃，我自己出去闹一口；另外刚上任就吃拿卡要，这也不符合规定对不对？老主任嗨了声说，你不吃我吃，孩子们的自尊心不能受到伤害，你去吧，我在这替你看着他们；本打算我打前站、然后约你去酒飘香坐坐，哪成想被这群玩意给搅黄了。你自己能去更好，合适换件衣服，就街对过的胡同一直往里走，绝对有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老姜的心里开始画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