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吭哧了近半个月，老姜挖空心思，终于收笔不写了，原来是份关于废旧回收方面的改革方案和可行性报告。东西虽然不长，只区区不足十页稿纸，但里面却凝结着他的智慧和他对企业未来发展的一些想法。放下鞭杆子，操起笔杆子，这也是他多年来的第一次。

现在，他瞅着那几页稿纸又突然犹豫了，从管理到技术，工厂上下可谓人才济济、汇聚了许多企业精英和技术人才，他想到的别人未必没想到，你一个臭放羊的出啥风头？材料递上去未必有人重视，一旦遭到唾骂或打压怎么办，他这老脸该往哪搁？他正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份材料，老主任一步进屋，顺手拿起材料问，我看你整天鼓捣啥呢——其实他早就注意上老姜了！

老姜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把对企业的一些想法写写、落到纸上。

“那好啊，董事长最重视对企业发展有独到见解的人。”

“瞎鼓捣呗。”

“哪能这么说呢，方案他可以不采纳，但作为企业的员工，端企业的饭碗，不能不为企业着想，起码这想法是好的，能落到纸上形成材料就更了不起。”

说着，老主任倒在床上看起材料来。完事，他把材料一卷攥在手里，说了声不错，还非得交给董事长看看不可呢。

待材料交到齐瑞新那里，果然不出老姜所料，虽然他没嗤之以鼻，但只瞄了一眼便放到一边。原因是他的桌上已堆满各类报刊杂志和政府的红头文件，哪有闲心去看一个羊倌的所谓改革方案？以致过了两三天，才被清理桌面的吴端端给看见了，是谁写得这么一手好字呢！在打印机完全取代手写的现代化今天，这么遒劲端庄的手写体十分罕见。特别是一些青年和孩子，书写能力普遍下降，认为有了打印机，字写得好坏已经无所谓了。因此，把所有的报刊杂志和红头文件从桌上清理掉后，吴端端只把老姜这份报告留下，坐在沙发上细细看了起来。

著名学者陈衡老先生有过这么一段话：字乃文之衣冠，先敬罗衣后敬人，一文在手，字先入眼……

可见字之重要！

最初吴端端欣赏的是老姜的字，后又被他的文所吸引，读着读着便站了起来，问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丈夫，你看过这份报告吗？齐瑞新睁开眼睛：哦，是老主任送来的那份吗？标题看过了，至于内容，一个放羊的能有啥好建议，咱这是企业，又不是养殖场。

“我建议你还是看看好，这上面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全都是为企业的发展和未来着想。你连看都不看就给封杀丢进废纸篓，这也太残忍了吧！”

“是吗？那快拿来我看看！”

齐瑞新从妻子手中接过材料细细地看了遍，文笔功力不错，只是有些内容以前有人提过，因为当时忙，没咋往心里去。没想到时至今日，又有人提出这个方案，并形成规范的文字材料，他不能不重视，英雄所见略同啊……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妻子的赏识与督促成分。这份荣誉该属于谁？就看谁先递交的材料了。老姜抢先了一步，这份荣誉自然就属于他。

齐瑞新吩咐妻子尽快把这材料打出来，多印几份发下去，通知各车间班组以上领导，晚七点都到小会议室开会，大伙讨论讨论。随后又拨通老主任的电话，让他领着姜文玉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接到电话后，老主任一刻不敢耽误去见老姜，闷了好几天，八成他递上的那份材料有结果了。当听说董事长要见他时，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害怕，老姜竟浑身筛起糠来，说话舌头都不好使了：“怎么？董……事长要……见我？”

“可不是吧？把身上的土扑拉扑拉，跟我走。”老主任绷着脸说。

“马上呀？”

“对，马上。”

“你就让我这么去呀，起码也得回去洗洗换件衣服，这么去见董事长多不礼貌……再者说，我这还忙着，能不能不见？您替我见见得啦……”

“瞧你这块出息，我是我，你是你，你的屁股你自己不擦，谁替你擦？谁让你刚来这么几天就出风头写那破玩意来？”

“那也是你递上去的呀？我没让你递……”

“快着吧，别磨叽了。”

“唉，脑瓜子一热乎……真是要我的命！”

老主任又骂，命薄福浅的玩意，跟在我后面走吧，哎哎……就这样，迈着正步，这样能稳定人的情绪，坚定人的信念……董事长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人，也不是谁也见不起的人，我就经常见……也许你就要走好运了，据说他早年间收破烂儿的时候，还不如现在的你我呢，熊玩意……你怕啥？

总之老姜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见到齐瑞新时，好歹齐瑞新并未多问什么，只是握着他的小手夸赞道，材料我看过了，问题提得很好，简单明了，直截了当，我喜欢这样的材料，没有一点多余成分，文笔也不错。有些人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豆包都快啃去一半了，还没尝着馅儿是什么滋味，你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晚上到小会议室开会，你和老主任都参加，有些问题咱们大伙都摆到桌面上议议，可能有人要问你些问题，你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老主任说，看见没老姜，董事长办事就这么干脆，从不拖泥带水，晚上准备和那些难缠的小鬼们碰碰面吧。

老姜说，董事长我都见了，难道还怕他们不成？用不用好好洗洗、换件衣服？

老主任说，当然得穿整洁一点了，起码在外观上就得给人留个好印象；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不要太自卑，更不能露出孬味来，浓缩的都是精品嘛，你连小鬼儿这关都过不去，董事长还用你干啥？恐怕筛废渣你都不是什么好料，我也白举荐你一回，你可千万给我长脸啊。

老姜说一定一定，就看他们问啥了。

晚饭以后，各车间主任拿着刚刚下发的材料，领着班组长们都到二楼小会议室聚齐了。老主任的身后除了他那伙人外，当然还有形影不离的老姜。各自落座以后，把材料摆在桌面上，齐瑞新和吴端端也准时来到会议室。齐瑞新首先问姜文玉来了没有？老姜颤微微从人群后面站起，朝大伙举手打过招呼又坐下。齐瑞新说，今天的会是以你为主，专门为你这份材料而开的，咋还坐后面藏猫呢？来，往前排来……老主任你俩都往前来。

老姜的脸“刷”地变得通红，刚要说坐这就挺好，老主任单手一提，便把他提到前面的座位上，然后挨他坐下。齐瑞新让吴端端做好记录，会议这就开始了。

齐瑞新首先做了个开场白，大概意思是，咱们厂像类似这样的班组长以上扩大会议开得不多，今天把大伙召集到一起开这个会主要有两个议题：一是让大伙认识一个人，那就是废旧回收这块来了一个人，他叫姜文玉，虽然他来的时间不长，但老主任觉得他是个人才，曾经多次向我提起过他、举荐过他；二是他向我递交了一份材料，大家手里拿的便是，我认为这材料写得挺好，很有参考价值。虽然有些内容过去曾有人提出过，但毕竟没有形成材料，所谓的口说无凭便是如此。因此把大伙召集到一起，就材料上的内容大伙可以开诚布公地议议、讨论讨论，如果没啥异议，咱就着手实施了。

说完，齐瑞新双眼一眯，躲到后面听喝去了。会议的掌控权完全交给妻子吴端端和老主任等人，这样大伙可以畅所欲言、无拘无束。

紧接着，问号便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向老姜砸来：

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份报告？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凭你刚来这么几天、对企业的这点浅薄认识，就敢写报告、提什么改革方案，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啊？

老姜答：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碟子里的水就那么深，还非得小题大作吗？至于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份报告，我可以明确告诉您，通过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我觉得废旧回收这块太累啊，孩子们除了聋哑就是智障，虽然干不了什么技术含量较高的细作活儿，但也应当为他们考虑考虑，能否减轻点他们的劳动强度，再提高点工作效率，给他们留有学习娱乐和谈情说爱的时间？这样才能体现出人人平等、体现出我们的博爱，残疾人同样享有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生存地位嘛。凭心说，要知来这地方筛废渣，我老姜尿都不尿，还不如在家揽帮羊放……

“好！”老主任首先拍手叫好。

老姜又补充道：“唉，可惜啊，既然已经把那方给辞退了，就没脸再回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嘛，我也是堂堂男子汉呢；前些日子羊东又来找我……找也不回去啦！”

问：“听门卫的何师傅说，有个大块头女人来找你，是她吗？你俩啥关系？”

“对，就是那女人……至于啥关系，当然是羊倌和羊东之间的关系啦，为了忘记过去，还是远离她好……”

“就没有点别的？”

大伙哄笑。

老主任赶忙制止，跑题了，生活上的事以后再提，谈正事。

吴端端抻了抻老主任的衣襟：权当这就是个生活会，大伙工作一天了，放松放松，可以跑跑题。

“我看你就是懒，不想干活儿吧！”有人开始攻击了。

“你说的一点不错，我是懒，不想干活；一动体力就头疼，总想使点藏奸耍滑的小招数，譬如这材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可仔细一想啊，人懒又有什么不好？你所说的懒无非是指肢体上的懒、行为上的懒，我却认为这两种懒其实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懒，真正意义上的懒是脑壳的懒，也是最可怕的懒。在信息化、智能化普及的今天，仅凭四肢发达已不占什么优势了，人关键要有一个超强勤奋的大脑，充分挖掘和利用脑资源，这才是与现代化建设相匹配的真正劳动。纵观古今中外，哪项伟大发明是靠扛麻袋扛出来的？还不是依靠大脑？譬如：在肩扛背驮已远远不能满足物资供求的情况下，人们便想到了轮子、想到了车；家里吃饭的客人多了，一个碗、一个盘往上端菜端饭，嫌太费力，因此人们又想到了托盘；用石臼磨米磨面又累又慢，所以又有人想到了石碾子石磨，直至今天的米面加工机器等等，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胜枚举！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每前进一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都离不开脑力劳动者的辛劳与汗水，而脑力劳动者中的“懒人”又占相当大的比例，可谓功不可没！”

“好！”老主任又首先带头鼓掌叫好。

“嘿，这小玩意，竟问不短他！”

“懒汉出自他口竟变成了功臣，诡辩！”

……

人们又交头接耳议论一番。

又有人问，你说这些都是材料上没有的，我们大伙非常钦佩你的雄辩才能和应变能力。可是，你材料上说，要想提高工作效率、降低残疾人的劳动强度，就必须采用机械化作业方式；请问，具体怎么做，能详细解释一下吗？也算给我们大伙指条明路。

老姜皱了皱眉头，难怪老主任骂他刚来这么几天就出风头，敢情大伙这是要他难堪啊，真是自讨苦吃！可面对那么多双眼睛，不说也得说，特别是昏昏欲睡的齐瑞新也把眼睛张开了。于是他说，在家放羊的时候，离我放羊的山上不远有家软铁矿，他们能采用皮带运输和电磁吸附相结合的方式进行选矿，我们为啥就不能对废渣堆里的废铁进行遴选呢？这样用小铲车上料，再用翻斗车或农用三轮车将废渣运走……

大伙哗然一片，上嘴唇碰下嘴唇，说得轻巧，铲车和翻斗车不花钱啊？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甚至几十万，钱在哪？谁出？

老姜答，当然是董事长出啦，我老姜不可能背着钱袋子来打工吧！再者说，没有投入哪来的产出？这个道理董事长比你我都清楚，还用多说吗？要想提高生产工作效率，就必须这么做！在座的诸位都是企业的精英，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我这放羊出身的脑瓜子好使，若被这点小问题困住，应该吗？自购和租赁两种方式可以任选一种，不能因为机票太贵，去趟国外就自己买架客机，也不能因为舍不得花钱就长期租用人家的机械设备，这样一年算下来，租金要远远超出设备本身的价值，结果设备用完还得归还人家。哪种方式最划算，您可以核算一下成本嘛。

齐瑞新突然搭话道：自己买，不租赁，看完材料我就想好了，这样咱又多了份固定资产，何乐而不为？大伙再议议那个皮带运输机和电磁吸附相结合的遴选吧，看怎么办好。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

老姜的心总算落了地，敢情董事长心中已经有数啦。

因此又有人提出，光说不练你这叫给大伙出难题，皮带运输机和电磁吸附道理我们都懂，可具体怎么做，起码你也得提供一份设计图纸吧，哪怕是草图也中，就凭你这寥寥几句术语就让我们去做，这不强人所难嘛……

老姜又嘿嘿笑了，我不懂机械，更提供不出什么设计图纸，能说几句不露怯的专业术语已经不错了，假如我能亲手设计亲手去做，还用你们这些人干啥？《哥德巴赫猜想》大家都听说过吧？仅仅是一个猜想，就给全世界的数学家们出了道大难题，也难倒了整个数学界。我国数学家陈景润，为摘得这颗数学皇冠上的明珠，竟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去证明它。可提出此想法的哥德巴赫先生呢？在给他朋友的信中说，他的猜想应当成立，可他却无法去证明。因此，从（9 9）到（1 1）他一道题都没作过，陈景润却证明了（1 2），有谁能说他的猜想是错误的或不成立？

“哄——”

大伙哗然一片，甚至嗤之以鼻，一个臭放羊的竟然提到《哥德巴赫猜想》！这也太离谱、太不自量了吧！这猜想他们听说过，究竟啥意思？许多人还不明白。特别是陈景润这个人，为了证明（1 2），据说人都变傻了，走路撞电线杆子还说对不起、谢谢。光演算纸和铅笔头子就装了好几麻袋！可谓废寝忘食。（1 2）不等于“3”嘛，难道还有别的结果不成？你给大家讲讲。

老姜说，过年把报纸都糊墙了，我是仰着脖子踅摸了好几天，才把徐迟这部长篇报告文学看完的，真是心潮彭拜、感慨万千。大致意思是：一个大于或等于“4”的偶数，都等于两个或两个以上素数之和；何为素数？就是除了“1”和它本身以外，不能被别的数整除的数。比如：“4”可以分解成（1 3）；“6”可以分解成（1 5）；“8”可以分解成（3 5）或（1 7）……100可以分解成（3 97）或（11 89）等等。依此类推，数字越大，两个或两个以上素数相加的几率就越高、没完没了。我在山上放羊没啥事都演算过了，两位数的偶数还好找，大于两位数就难办了，何况那么大一拖啰数字！就像不借助任何工具、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情况下，马上就能指出北在哪差不多，你说难不难？难啊……那可比数羊难多了……

大伙又哄地笑了。不过这回的笑没有多少讥讽和嘲弄了，而是发自内心的钦佩，小矮人不但知识面广，还挺幽默。

但总有人不甘心，于是又问，数学家们呕心沥血、花费毕生精力去证明（1 2）又有何用？那不闲得没事干嘛。老姜答，错，当然有用啦，譬如刚下线的一款新型电子计算机，性能可不可靠、运算准不准确？用（1 2）的陈氏定理马上就能检验出来；不过，用咱们初中数学的一句话说，（1 2）算不得最简根式，最简根式应是（1 1），《哥德巴赫猜想》也是这么要求的。你说没用，那是你科学文化水平太低，还没达到这个境界，用不上。如今陈景润证明了（1 2），还有最后一道难题（1 1），谁要是能证明出（1 1）来，那就不是摘取数学皇冠上的明珠了，而是整个皇冠都属于您，戴上就走，不带脸红的。

“哎哎？老姜，别谦虚，我看你就行，谈得条条是道。”

“我？嘿嘿，我只能给你证明吃饱了不饿！还我……你快别埋汰我啦！学问太深，连个皮毛都整不明白，还我……仅是说说而已吧！在诸位面前献丑了，咱别空谈这些好吗？这不是你我该办的事，也办不了，还是说点正事吧！”

大伙又围绕废旧回收和企业的未来发展问了老姜许多，老姜只能概括性地做些回答。最后，齐瑞新站起来做了会议总结，他说，老姜的这份材料完全可以代表我的观点，大伙要没啥异议就请回去执行吧！我也是什么都不懂，在生产技术方面只配给诸位做个不称职的小学生，可谁让我是企业的主帅呢？主帅是不会横刀立马亲临战场杀敌的，具体的工作还得靠下面去做，任务还得由大家来完成；譬如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的诸葛亮，他是手握羽毛扇、悠闲地坐在轮椅上排兵布阵、做出各项决定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辈子没打过枪，可谁又能说他没有军事指挥才能？而他的确是帅才、领袖之才；所谓的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道理就在于此。不能因为人家不能系统地干某项工作，就草率地判定人家是门外汉、剥夺人家的参议权和发言权。老姜这份材料很有价值，我挺欣赏——散会！

人们纷纷走出会议室，下了楼梯。

仔细回想一下，老姜的回答和他的材料并不矛盾，都是些大方向概括性的东西。所谓的“皮带运输机和电磁吸附遴选法”算是最具体最详细的了；是啊，报告毕竟不是说明书，从政府到企业，哪一份纲领性文件不是这么出炉的？所以才需要那么多人去领会、去解读、去执行，老姜又有什么错？

被憋得满头大汗的老姜终于松了口气，老主任拍着他的肩胛说，行啊老姜，知道的还挺多啊，把人都给忽悠傻了，我总算没看错人。董事长要不看重你那份材料，决不会开这个会；怎么着，咱俩出去找个地方再坐坐，我请你，咱俩弄两杯？

老姜却哀声叹气叫苦不迭：在没出成绩之前，我哪也不去，烂也烂死在厂区内……唉，他妈这脑袋，都快变成垃圾桶了，啥都往里装；老实装着不得了？还好卖弄，可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