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老姜已在瑞新管件厂干了满一个月，虽然没咋出汗，心却快操碎了。白天在工地带领大家干天活儿，晚上还要坐下来统计填表，待月末汇总按人头分配下去以后，再交由老主任审核签字、上报给财务、这样大伙才能领到钱。工作量虽然不大，但却零碎得很。时隔多年以后，老姜终于又找回当生产队会计时的感觉，内心非常惬意，虽苦也甜。月月还能见到现钱，这感觉真好！

终于盼来发工资的日子，老主任脖子上挎着个小包，来到工作场地朝大伙一挥手，大伙便齐刷刷朝他奔来。他高声宣布，晚上下班后都到他办公室，咱们发工资啦！大伙欢呼雀跃，一个月当中再没有比发工资更让人高兴的事。

下班以后，老姜同样是没洗脸没吃饭，带着满身满脸的尘土高高兴兴随着大伙去了老主任办公室。

老主任在身旁给他预留出一个座位。

老姜坐下后，老主任这才打开胸前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工资发放表摊在桌上，并低声对老姜说，这个月的效益不错，耍熊的少了，活儿干得多了，长期有人盯着和没人盯着就是不一样；仔细看看你的工资，这样分配有啥意见没？

老姜往工资表上扫了几眼，他的名字在最后面。把自己的工资数额和别人比较一下悄悄问，我这提成是不是多了点，大伙别有意见啊。老主任说，一点也不多。凭心说，这也就是个平均数字，你身兼数职，又搞核算又填表格，他们干得了吗？虽然没咋干活，但整天吆吆喝喝也不容易，搞管理不是件简单事。

“这……”

“这什么这，完蛋玩意，不还有我吗？有意见让他们冲我来！咱又没用黑笔头子戳谁，这是应得的报酬。”

见老主任这么说，老姜才敢抬头面对那一双双火辣的眼睛。这时，工人们已经等不及了，嘁嘁喳喳全都围了上来，连点秩序也没有。智障人干脆张口骂上了：

“凑，就这几个糟子子，快发下来算了，揣到怀里还能下小崽儿咋地？我们哥儿几个还忙着找地方搓一顿呢！”

老主任也骂：“你们他妈别臭美，就该砍个橛儿一个个把你们全拴起来，搓什么搓？不能出去喝酒，喝多回来耍熊咋办？”

“我们不会喝饮料？嘿嘿……”

“反正都是你自己的钱，爱咋霍霍就咋霍霍个球的……一百的给三张，五十的给六张，这是法定规矩，一个月的生活费就这三百块钱，别不知节省，一顿把钱霍霍光了，接下来的日子就饿你们些个蛋操的，一直挺到下个月开支再说……究竟要啥样的？排队上前来领。”

随着老主任的话音，大火排好了队，要五十面额的多，因为五十的比一百的张数多一倍呢，当然也有要一百的。

“罗文志，六张五十的，共三百，来，摁手指头印儿吧。”

老主任把钱递给老姜，老姜数过后再递给他，罗文志摁上手指头印儿拿钱走了。

“下一个谁领？”

“我……嘿嘿……贾宝玉他三叔、贾歪歪……”

“瞧他妈你这德兴，还贾宝玉他三叔，你也配？别人叫你啥你就认个啥，也不管好赖……贾宝玉他爹叫贾政，他回手就整了个歪歪……你要多大面值的？”

“你能不能大方点，多给几张？我都快成贾三张了……”

“我想给你三百张一块的，你他妈会花吗？整天和个拉拉蛋鸡似的，还不得全整丢了呀……贾振宇三张一百的，签字画押滚蛋吧，下一个……”

老主任悠闲地发着工资，口中还不停地和他们叫骂取笑，这已形成习惯。打发走智障人才轮到聋哑和其它人。老姜第一次在这里领取工资，有些事他还没整明白，智障人的工资表上明是两千多，为啥只给三百？老主任说，剩余的全都给他们打卡或等着家属来领取了，这样做稳妥些，否则那么多现金放他门手里一霍霍就光……你瞅一个个嘴斜眼歪都啥形象，他们根本就不会花钱，有就傻吃愣造，没有就挺着，若不饿他们几顿，还不长记性。像你屋新来的毛蛋和笨牛，也得采取这种办法，不然干了一个月，没等到时候钱没了，咱也不好对家长交代是吧？唉，听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上口，个个都像大干部、有知识有才干的人，哪像我王贵锁土老帽一个？可闻其名别见其人啊，见面可砸喽……

老姜也就明白了，这是对他们负责任的态度和做法。

所有人的工资都发放完毕，老姜是最后一个。可哑吧们就是不肯离去，纷纷从怀中掏出小本子，凑上前来和老姜比对；也没见他干多少活儿呀，竟然和他们领同样的工资，这也太不公平了！老姜刚要把钱揣进怀里，张振东突然将钱劈把夺过，重重摔在老姜的脸上，然后指着自己的小本子哇哇一通，拉起闻春铃的手跑了。

哑吧们哄笑一声也都散去啦。

老主任朝老姜一摊手，看见没，他们知道你有提成，谁都糊弄不了他们。老姜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一跃而起，真他娘的反了，我放了半辈子羊，就从没见过这样的哑吧牲口！我俩还是一起入厂、住同一个宿舍呢……老主任赶忙劝解，别生气，也别发火，快把钱捡起来跟我到大食堂吃饭，和他们生气，没头儿。

但老姜还是把钱一扬扬长而去。

“倔种，驴！你的钱也不要了？你不要我可要了啊……给董事长送去，看咋处理，我估计这样的提成不算过分呢！”

老主任猫腰将钱一张张捡起，然后直奔齐瑞新办公室。

老姜饭也没吃，郁闷地站在外面的废渣堆上，看来与人打交道要远比放羊困难得多。但细想起来，又不能全怪哑巴们，不干活也想多挣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要想在人面前挺直腰杆儿，就必须拿出点真本事，他要正大光明、靠真本事吃饭！可动体力毕竟不是他的强项啊，就算把整个身体都化作力气又有多大？毕竟他就这么丁点个小剂子啊……

他茫然地站在废渣堆上，远近的一切尽收眼底，墙外是霓虹闪烁、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商场，左面是改制后老钢铁厂的主厂区，后面是拔地而起的两幢教学楼和用红砖圈起的大院落。这是市区最好的一所中学，小霞就是在这读完高中，然后考上大学的，如今弟弟大军又考到这里……

老姜很是失落和无助，感到有股无情的压力朝他袭来。他是要文化没文化、要体力没体力，在家揽帮羊放该有多好，非得到这来受这份窝囊气！什么他妈现代化工厂、领导阶层，那是对别人而言，对他这样的人只配筛废渣、捡废铁。脚下的废渣堆足能养活他们这二十几人一辈子！想到这他又想到了翠云，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还好吗？她的羊到底咋样啦？假如不是被那小鳖犊子欺负，他和翠云的关系肯定会得到进一步发展！

老姜一支接一支抽着闷烟，不知在废渣堆上站了多久。待心情渐渐平稳下来以后，方才感到肚子有点饿，应当吃点东西了。可大食堂已经开过饭了，于是他到外面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一袋榨菜咸菜，外加一瓶二两装的小牛二带回宿舍。这时，工作一天的人们陆续走出厂区，或去逛街，或走进临街的饭馆。老姜没什么闲情逸致涉足这些地方，只能将就啦。等他把这些东西吃完，突然上来灵感，于是便摊开纸笔，伏案写起东西来……

董事长办公室，老主任把老姜的那份工资往齐瑞新面前一摔，便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喘起粗气。问明原因后，齐瑞新一面让吴端端给他沏茶倒水，一面用劝解和批评的两种口吻道，老主任啊，这就是你料事不周了，明知那伙人不好唬弄，你就不应当通着他们的面给老姜钱，把钱提出来或装袋后，单独塞给他不就行了嘛。老主任说，谁能料到呢，本以为数这个月的效益最好，大伙都高兴，哪成想这帮玩意不但不领情，反倒闹起事来，我要不在旁边压阵，看样子他们都敢哄抢打人……通着那么多人的面，竟把钱摔在人家的脸上，真让他们气死；要依我，早就把他们一个个打发了。齐瑞新说，打发可不行，毕竟是残疾人啊，不但不打发，以后有报名的还得考虑招工呢。说句心里话，没有残疾人叫什么残疾工厂？政府咋免咱们的税收？谁来替咱们撑起这个门面？光靠我自己可不行啊……我看这样吧，您先把钱拿回去，等他消消气再给他。老主任说，也是头倔驴，给也不一定要，还是放您这妥当些。齐瑞新说，不可能不要，多大岁数还耍倔？刚才外面渣堆上站那人是不是他？

“是他。”

“小玩意，怪好玩儿的呢，要交也不能交我这，得交财务，咱是有财务制度的。”

“哪我也不交，他要不要我就下馆子吃了它，真不信这事儿呢。”

“光干活不领工资，传出去人们会说咱这是变相剥削，我担不起这骂名，这样的人不敢用也不能用。他也不可能耍起脾气没完没了，回去告诉他，他要不痛快把工资揣起来，我首先开除的就是他，凭咱企业的效益，还用不着他来施舍，看他有啥反应。”

“用不用把他叫来您训他一顿？”

“见他还不到时候，别有点小成绩就翘尾巴，这种对抗更令人讨厌，连自己都不放到眼里的人，请问他眼里还有谁？”

老主任拿上钱走了，齐瑞新瞅着妻子笑了。吴端端说，甭看废旧回收这块不咋重要，你处理他们的事情比谁都多。齐瑞新说，可不是咋的。

再去找老姜时，见他的气完全消了，正在伏案写东西，老主任把董事长的原话一说，老姜还是乖乖把钱收起来了。老主任又安慰他几句，才骑上自行车，直奔对面的酒飘香走去。

饭馆快要打烊了，见老主任进门，在吧台里拢账的丛蓉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王叔来了？”

老主任点点头，问你爸你妈呢？丛蓉说在后厨准备咱们几个的饭菜呢，并向他反应了一个问题，他们厂又有人来吃饭可没给钱啊，我都挂账了。老主任说，只要是我手下的人，一分都少不了，到时候我从工资里扣，都叫什么名字？丛蓉说以前的我都认识，可能是新来的吧，六七个呢，我记不清了，有一对情侣像是聋哑人，姑娘会用手机打字发短信，吃饭给钱了，只有毛蛋和笨牛等人没给。

“他们咋还找到这来了呢。”

“可能是跟别人来的吧。”

“那是两个混球，你没给他俩酒喝吧？”

“不给不行啊，我真怕他俩抬手打我。嘴还操屌地骂呢，说我瞧不起他俩了，然后把钱掏出来，一个拍张五十的，一个拍张一百的，找零钱他们不会数，怕我糊弄他们，就买这些钱的，好酒好菜尽管上。于是我没敢收，告诉他俩今后到小店吃饭不用花钱，只要在菜单上摁了个手印儿就可以……每人吃了点饭菜，喝了两瓶啤酒歪歪愣愣就走了……王叔的手下咋那么多奇葩呀……”说完丛蓉便咯咯笑个不停。

“这些个东西可咋好，没人看着可真不行。一共花多少钱？”

“俩人共花十六块钱，每人八块。”

“还真不算多哈？好了，王叔记下了。”

老主任也没太在意。

这时，丛宽老两口也端上属于他们的那份饭菜，老主任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显然他们是有预约的。丛蓉也坐到桌前，一家三口陪老主任吃饭。丛宽问，咋样老伙计，这个月轻松了吧？老主任说，非常轻松！新来的姜文玉好生了得，不但能写会算，还懂管理，难怪刚一进厂就把门卫的老何给辩得哑口无言、驳斥得体无完肤，敢情艺高人胆大；这倒又让我想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三七王韩信、十九世纪欧洲战场上的拿破仑和俄国十月革命的费拉基米尔·列宁，虽然个子小，却有着惊世之举。丛蓉问，哟，王叔，您是为了夸姜文玉呢，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整一套一套的呢。老主任说，都有点吧，噢……小个子中当然也不乏其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只是没写进历史、没传世而已，如我丛蓉大侄女不就是现时代的一个？你王叔我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却是看《列宁在一九一八》长大的，对小个子人情有独钟。

丛蓉说，听您这话倒不像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更像一个学者，您到这来说这些到底为了啥？不会只是为了讨好大侄女、吃饭不买单吧？

“哪呢，王叔今天开工资，兜里有钱。”老主任拍拍上衣兜，“甩掉一个大包袱，我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愉悦。姜文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有他我轻松多了。”

“您老就到这来夸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把他领来吃顿饭，让我见识见识嘛，什么样的人还值得您这么夸奖？可别掺杂水分呀。”

“哪能呢，原本是那么想来，可中间出了点岔子，他把自己的工资给扬了，所以没来。”

“哟，这人还挺倔呢。”

“谁说不是呢，有血性的男人都倔。”

“只为啥把工资给扬了？”

“只为提成……”

丛蓉问得认真，老主任答得详细，究竟为什么，彼此都心照不宣。吃完饭老主任一撅尾巴骑车走了，一家三口送到门外。走出老远丛蓉还在朝老主任摆手高喊：王叔馋了就到小店来啊，侄女给你做好的吃，不用您花钱！

丛宽老两口诡秘一笑，这丫头上道了！

原本老姜每天晚上躺得比谁都早，可不知为什么，张振东和毛蛋笨牛三人迟迟不肯归来，老姜放心不下。他刚放下纸笔准备出去找找，谁知张振东和老主任一人肩上一个，拖死狗般的把毛蛋和笨牛弄回来了，后面跟着替老主任推自行车的闻春玲。老姜问这是咋回事？老主任说，你说这两个东西有心没？走道还走不地道还敢出去喝酒，这不，找不着家了，正在街上打把式呢，幸亏被我发现了，又碰上这两个孩子，否则非跑丢了不可……人就交给你，可千万看住了啊，今晚不能再让他们出去了。

老主任向老姜交代完毕才骑车回家。

老姜问毛蛋，你俩在哪喝酒来，喝多少，看身上滚这土。

毛蛋答，对面胡同里，每人两洋棒子……凑，那酒不好喝，不甜，不怨我爸不让我喝酒，都不如整杯红茶……嗝……

老姜骂道，什么你爸不让你喝，自己啥脑袋不知道？花多少钱？

“每人一张……”

“什么？一张是五十的，一张是一百的，加到一起就一百五十块呀，你俩都吃什么了花那么多？让人给唬弄了吧！”

“凑，你倒听我把话说完啊……想糊弄我们哥儿俩？换换脑子吧。老板娘想了半天，最后不要了，不要我还就不给了，白吃，只在纸上摁了个手印儿。”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俩一分都少掏不了，今后你俩可别出去喝酒了听见没？看磕着碰着或跑丢了，喝酒对大脑不好。比如我吧，本来挺好的，就因为好贪几杯，所以脑袋喝大了，身子喝小了。”

“噢，原来你这丑样是喝酒喝的呀……嘿嘿……中，今后不喝了，听你的，吃饭吃菜总行吧？还到那家，那老板娘才好玩儿呢，才那么大一丁点儿……嗓门儿可够高的，召儿召儿像小铜锣……嘿嘿……”

“别说，这傻货比喻得还挺形象呢，还小铜锣……甭笑话人家，不看看自己啥模样，脱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