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叶纶走出地质所之前，里面都是忙忙碌碌的。

站着很久的所长终于动了动，但仅仅只是坐下来重复之前的神态，低着的帽子下交织着忧虑和兴奋。

室内来回运动的残影逐渐消失，地板不知道已经被脚印清理了多少次，毛糙浮于外表，像熔岩一样布满褶皱。

“古陆！你把现在的热泉作用和喷流柱发给我一下。”

他终于开口了，视线的目标则是那位刚刚大叫的员工——他在这里并不显眼，唯一能够引人注意的可能就是他的样貌还算年轻。

“噢。”

“诶……半天了，岩浆已经流了一百公里。”所长低着头，看着七彩的成像板，“还有五十公里，以现在的速度，什么时候到最近的聚居点？”

“您问谁？”

一个相同服饰的人迅速站起来，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清晰：

“五个小时。”

“什么时候有救援？”

“已经有了，但是能救多少人就不确定了……这里太落后了。”

“嗯……”所有人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似乎为那些灾区中的人惋惜。

“那媒体怎么办？”

“媒体……还有什么办法呢？让他们去讨论吧……只要统一了宣传源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切。”轻蔑的插话本该吸引很多人的注意，除非那句话很小声：“不来一次灾难是不会关心这里的……”

“那么说，这里至少要大改一次了？”

“应该，但可能也不会……大概就像青海那样，给每座建筑测抗震性，就这样。”

“青海？海西湖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听到这里，古陆就愉悦起来。毕竟他也是有特殊渠道的人，于他而言，自己是最先得到通知的。

“海西……”“海西湖开始漏水了，或者说，出现巨坑了。”

“哦？知道的话讲一讲吧，现在大家都不是很忙。古陆！你去做一下数据模拟！调些相似参数出来！”

古陆撇撇嘴走出了地质所，驻足一会儿，转头栽进了工作。而室内，侃侃而谈就这样开了端头：

“我感觉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听说卫星传回来的图片中，水流出现了逆时针旋转的迹象，旋转中心有一个很小的黑洞。”

“逆时针？黑洞？我有个预感……”

“难道是新贝加尔湖？应该不会是地壳塌陷……感觉也不像危地马拉那样……”

对方抬高一只手，示意让他先说完：

“这个洞口现在在慢慢扩大，还没出现萎缩的迹象。”他边说边摇头，“现在更担心的是海西湖的水够不够……虽然是最大的咸水湖，但是现在的退水速度是几个西湖一小时。”

“那洞现在有多大？”

“嗯……直径一两百米吧，早上是这么大的，现在应该扩了不少……”

“成因呢？”

“现在争论的就是火山口和裂隙两个观点。红外线发现最底下温度很高，但下面又太黑了，没人敢下去探险。”

“好好好，给政府自己搞吧，我们最多帮忙提供技术支持。”

“说到这个，探测队的机器是我们提供的吗？”

低着头的人抬起来看着所长。

“什么？你是说他们传过来的那些？嗯……大概是吧，问一下雨华或者白院长不就好了。这两人拿着不少资源呢。”

“算了，懒得管了……羌塘那边什么时候能开工？”

“晚上吧，电离层的稳定性开始回升了，估摸着晚上就能够重新传输了。”

“……”

人群散去，寒冷又侵染着温暖，一切如旧，仿佛无事发生。

他感觉有人在摸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摸着口袋，才发现是手机的震动。他笑了一声，一边为耳朵找到一个舒适的接听位置，一边走向通讯室。

“哇哦，恭喜！我们的理论好像又有证据支撑了。”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果说此前我们还是用计算来验证日心说，那现在我们就是在发射航天飞船了！”

“是呀……”电话那边的士气并没有这一边这么高昂，仿佛正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奠定基础。

“……而且，我们还发现现在这种情况无解……航天飞机要炸了！”

“前期这么顺利，后期有些挫折也正常。那具体是多无解呢？”

“所长，我很羡慕你有如此好的心情，可是你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我们还有机会，肯定还有。”

“没用的……呼吸运动已经开始了，除非把肺压住，否则不可能压制住。”

“古陆，我对你肯定有信心的。无论多难，你都直接说吧，要怎样才能压住肺部？”

所长走出通讯室，按着免提，把声音开到最大：

“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再过不久，一条新贝加尔湖就会横跨在羌塘高原西南，就像伤口一样，不停地冒血。”

……

雨里，稀薄的车灯消失在一堆废土前。

溅满泥浆的车门被踹开，发出空洞的回声。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地下车，看到前面的路段后，一拳狠狠地打在货车门上。

“囊死给！还给不给人活！”

原本就堵塞的山路被泥石流占据了一大半，另一小半的路面失去了护栏，悬崖那张开的大口等待着新食物的到来。

“回个家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蹲坐在货车踏板上，续起一根卷烟。烟末里的火光呈灰色，带着他的精神，落在泥里。余光下，后面的车辆一部一部停了下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被山体围堵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怎么回事？”

有人跑到前面去，失望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挪回去。不久，匆忙和失落的两条队伍越来越长。

领着整支队伍的警察正站在货车车头上，一手拿着警灯甩来甩去，另一手怀着喇叭，循环播送警报：

“所有人员迅速撤离到太阳落山的山坡上！不要沿着悬崖走！不要携带任何物资！远离车辆！”

婴儿的哭声突然迸射，宣告着任务的失败，化为无形的大手，压抑着这里。

人们像遇到瘟疫一样惊恐地往山上跑，跌倒、踩踏时有发生。不久，哀叫声逐渐小了下去，一条深红色的痕迹趴在岩石上，在夕阳映射下格外瘆人。

张天铭丢掉没吸完的烟草，极速地跑向人群的尾巴。他托起被遗落在路上的婴儿，面无表情跑向山上。四周的喧闹仍在继续，婴儿的哭啼令人心痛，那也不过是这里面的一点噪音。

山顶也很乱……他们贪婪地守着这片最后的安居地，直到它坠落，他们也会跟着一起消亡。

“烦死啦！能不能不要再哭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发疯着叫喊起来，对着张天铭的方向瞪直了眼，他并不对婴儿的哭喊过敏，只是希望似乎不再鼓舞这里。

那些可怜的人，拖着肮脏得不能更肮脏的衣服，像个守财奴一样。目光警惕、怀疑，使劲地拿着自己拿命换来的东西，不断聚拢在周围，原本就脏的行李染上了几道红迹。鹰爪状的手指时时刻刻警惕着周围的苦难人。

他们好愚蠢，愚到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蠢到不明白这样做什么意义都没有。

天铭俯下身，望着那道深不可测的洪沟、隔绝两岸的深沟，泥浆就是从这里滑下，把人命一刀两断。他抬起头，看到摇曳的落日播散最后的光芒，天空的火烧云越来越红，火山灰混杂着水汽，落下催命的酸雨。

他把婴儿交给旁边同样焦头烂额的警察，自己一个人又跑下山去。离开之前，他还能听到几句对话：

“医院还有人等着安置，他们还没有接收到撤离通知，全部撤离几乎不可能了……告诉中央，路封了，我们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家乡。”

“就这样吧，告诉爸妈，今年春节我不能回去了。”

……

他偶尔也看表，只是今天看的比较频繁，额头也有了很多汗。秋雨华的眼睛盯着秒针，似乎害怕它每跳一下，就会有一条人命消失。

他心情很复杂，既庆幸他提前通知了探测队，又后悔他让探测队去执行任务，他已经活在愧疚里太久了。

门没关，被打开了，他不记得他有那么粗心了。这么一想，他的头更痛了，所以他先制止了对方的讲话：

“我知道了。是，我承认，本次事故我有很大责任，是我的问题，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救人第一位。晚上是最冷的时候，零下的温度会带走更多人。还有医院！谁能想到送去医院会更快离开世界呢。”

对方礼貌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他问起他的目的，才缓缓说：

“是的。我来报告，计划批下来了。”

他愕然，但很快努力控制住了注意力，他放下怀表，从抽屉中抽出之前没被拿走的那份东西。

对方则轻轻把白纸放在桌上，转身离开，走之前，还贴心地为他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