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是羌塘应急搜救中心QT302，从地表四百二十米上观察，地面目标无法辨别，确认西若镇已经被熔岩覆盖，塔什库尔干镇在岩浆下风口一百五十公里……重复一遍，木斯塘到西若之间都被岩浆覆盖，岩浆有向西北移动的趋势……”

程佳瑜呆呆地仰起头，摸着那条连到直升机的线，特别是太阳闪烁在山顶的时候，他瞬间想象到自己在公园里放风筝。

旁边的同伴俯身观察着‘风筝’发来的信息，彩色的图片映射出灰黄的地面，那些以‘灭绝’著称的岩浆流淌在地壳为它们定制的河道上。

“真麻利嘞，没有无线电的日子，又要倒退回那个时代了……”

这个老头的心情他很懂，他深深感到自己已经陷入无线电很久了，久到不知道有线电曾经存在。他抓紧了传输线，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

“……嘿，巴郎。”

程佳瑜调整回状态，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可从他的样子上看，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捏捏乎乎的？做野别慢腾，速率！放松绳头去。”

“噢……呃，我没有拖沓……我们就要在这里挂一整天嘛？”

他识趣地配合前辈的要求，松手向后退过那条一公分粗的线，它很快划过他的手掌，留下了一条迸血的伤口。

“不会，很快就要走了，你看那儿，要来了，就歹饭的功夫。啧，都说不要胡里马虎的，又受伤了！”

老头弯下腰，从后面的工具堆里翻出两只旧手套递过去。程换过另一只戴好手套的手，把伤口抵在嘴前，压着溢血的血管，又痛又痒的感觉像是有蚂蚁在伤口上爬，折腾了一会儿，他也没有接过另一只手的手套。

他时不时看着地面，不老实的脚踩踏着凹下去的地皮，旁边的人正看着这出喜剧：

“不以操心！地震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就这里，不会有什么余震的了。”

“嗯……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伤亡呢……之前还挺严重的。”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四五年的木斯塘爆炸吧？但是那次伤亡也不多，只有12人。”

“前辈呐，你是四四年来叶尔羌的，那一年是不是还有一次地震？”

老头拿着喇叭对天空喊叫了几个字，别过脸看着后辈：“四四年？哪一次？好像没有大事啊？”

“啊？”

他垂头拨回过去，有的只是模糊的空白，夹杂着一块彩色：

“好像有一次乌龙……半夜时候被撤离了，结局我们后半夜在户外受冻，冷得！”

说起这个，老头就恼恼火，嘴里碎碎念地咒骂着肇事人。他拿过罐子的时候，骂得更重了：

“烦耶，杏仁儿又没了。阿囊死给！怎么最近这么烦！”

他站了起来，拍走身上的灰尘：

“走啦。”

“啊嘞？没了吗？”

“你看那。”他伸直布满伤痕的手，指着正对他们的山坳，填满痰的喉咙生疏地响，“雪在融化，泥石流要来了。”

佳瑜有点知识，他知道那是冰川在移动，但叶尔羌的泥石流长期威胁着那里的人，他们才把它当作灾难的代名词。他们不蠢，他们是……

可怜的、无知的、可爱的人。

“那是冰舌。”

“无论什么，在它到来之前，先走吧。明天再来吧。”

两个人都在盯着靠岸的直升机，看到它越来越精细——先是螺旋桨，再是机身，最后，起落架也能辨认清楚了。

直升机弹跳了一下，停在这片大风的平台上，老头拉开机门，跳跃上去。

“什么事不能今天就做完？”可刚说完，佳瑜就捂住嘴，后悔起来了。

“啧。我跟你说过无数遍。”

他把设备收起来，勉为其难地缩到一角，才留出一点小小的位置给程佳瑜，“做什么甭贪心，你就是不听。你就这样吧，看上次有没有人替你收拾那摊破事。”

“哎呀，带你学点东西，可不是让你捣乱，别耽误别人时间呢。幸好在沙尘暴没出事，不然你就要被追责了！”

程摸着外壳的手却打滑了，让他不免得嘟囔几句脏话，看来他还没习惯得体地上直升机。

“好了。佳瑜，你来给我说说这次爆发是咋回事。”

程紧紧抓住老头的手，后脚从起落架蹬上机体。挤进机舱后，他说着，关上门：

“嘛……不是地球的祸，就是月球的锅……总之不是我们的原因啦。”

里面的人笑了，下面的裂隙也笑了，张着嘴，慢慢绽开笑容。

螺旋桨如竹蜻蜓，旋转着飞进新的一年。

……

塔什库尔干的医院并不大，但却挤满了人——伤员的病床堆在一起，着急的亲属围在前台，每个人都把惊慌和忧虑演示得淋漓尽致。

“麻烦把东西挪开，好吗？病人需要充足的空间。”

这句话看似是病房里的杂物说的，但大家都听出来是跟这几个还穿着厚衣服的人说，他们已经待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坐着围着一个包扎得密实的病号，也不说话。

“他们是谁？”

门口站着的护士小心地指了指病房。

“不知道，是救援直升机巡逻的时候发现的，冰崩幸存者，很大命呐。”

“看样子是政府人员……不然为什么能第一个就诊呢。”

其他人也点头附和：

“虽然这样说，但这年头国家饭也不好吃了，你看……前几年还有误报灾难被撤职的呢。”

“活该！谁叫他们这么喜欢预报……”

“可是没有他们，我们就没啦……”

几只小鸡各有各的啄法，咕咕咕叫个不停，为了不存在的虫子越吵越激烈，连撞到人也来不及说抱歉，堆积在走道上堵出一块肿瘤。

少了杂物，病房确实清净得多，至少一进屋，给人一种干净卫生的样子。

“阿爸，你莫吓我呀。”

睡得不深的海源被突然的声响吓醒了，半醒的他抬头便看到对面床的老头，他的儿子泪汪汪地蹲在床头。他理解这些人的感受，不免得多看了对方几眼，越看越眼熟。也许对他来说，同样经历过灾害的人会看着更眼熟吧。

“7号，前台电话。”

床头呼叫机亮了红灯，提醒海源去前台电话厅接电话。他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想起这里是最偏远的地方。

有线电话已经不多见了，但在这个偏远小镇，这反而提供了很及时的便利。他想，这是他看到那部银色电话的第一想法。

“我的天呐，我他妈终于联系上你们了，我打不了西若的医院，连人民医院也找不到你们，我还以为你们已经……”

从第一句粗话开始，他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昨晚太阳风暴导致了我们无法给你们发送无线电波，但这也有我们的一部分责任。我们是打算让你们终止行动的，可是……”

对方说话没完没了的样子，本人也似乎察觉到了，她于是立刻步入了正题：

“……总之，岩浆正往塔什库尔干方向延伸，当地政府已知悉，我们也在想办法，你们是科学家，希望你们不要把生命当儿戏了，好吧？”

由始至终，谭海源都没能插上一句，他很感谢自己没有浪费时间——他需要把消息封锁住，最少也不要在医院流通。

走道上还算畅通，但越来越频繁的救护车迟早要把这里塞满。不过现在看来，一条新闻就足够了。

……

电话那头，首都科技中心并不祥和，除了最关心的‘探测队幸存’事件，还有一件很小的事情。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上次的惜败差点让他失去了首都的支持，作为‘人工天气’的提出者，叶纶第一个理论就败下阵来，实属有点可惜。

但是别人并不这么想，经费的分配关乎一年科技的进步，正如冼安宁说的：

“没有人会真的给一次浪费的过程给予鼓舞，除非这次过程能带来长久的利益”

撤职对他来说并不算打击，但撤资对他而言却是最致命的。‘海之心’回到发电的日常，也许永远都只能用来发电了。

所以他推开了门。然后听到很大一声：

“多么美丽的摆线图！”

“该死，为什么板块会来回摆动？不是说板块只会回弹一次吗？”

“啧啧啧，太有节奏了……已经不能说是岩石了……它已经和人一样具有灵性。”

他意识到自己进错了门，责备自己的分心。真是一件搞笑的事——堂堂天才，居然是个路痴。

不过……大家都很忙的样子，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是否进错了门，在旁边走来走去的男人有些胡须，讲话大声，像是这里的领头人：

“不不不，你们就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理论成立了？”

与领头人相反，最先叫出声的那位不仅不担心，居然说话的语气里还夹杂些兴奋：

“抓到你了，板块……你真的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