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朦胧里，有人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均匀撒好的绿光，旁边的手机正闹腾着，一声又一声。

高原的晚上是很冷的，当一行推开门的时候，鼻涕一把又一把地想流出来。他仰起头来，看到火光从远处传来。

合上门，他终于翻出了手机，“在这里，能联网也是个奇迹”，他给手呼热气，想着，也听着。

“喂，一行，你还在西若吗？”

“嗯……对呀。”冷气拖慢了他说话的节奏，和对方的急切恰好相对，“怎么了？”

“测量结果都有了，那件事还没发生，而且你们还要走了？”

“是……呀。”他蹲坐在台阶上，目望着小雪从天际撒下，右手在衣服的隔层里摸索。

“接下来的话你要千万千万地记住了……”

电话里唏嘘唏嘘的电磁声，吵着很让人心烦。他低头捡起掉落的烟盒，打火机呲呲地冒着幽火。

过了不久，雪天里面亮起了形如火柴的火光。

“好，听我说，明天早上赶紧撤离！别问什么，直升机会在后天帮助西若镇撤离，你懂吗？赶紧走！”

“什么啊……我们后天才走……”深吸一口气后，易一行靠在门框上，吐出包裹着月亮的烟圈，“……有什么事？这么急？”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是没看你的工作成果吗……”

一行闭着眼，等着对方说完话，他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我的天呐，你先不要搞什么，那件事你也别去做了，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没有意愿去思考，我已经帮你思考好了——明天，离开，就这么简单！”

“那么说来，事情很严重呐？”

“是的，估计他们还没有被通知，明天早上你记得就好了……哎，真是可惜了……”

“明早几点？不可能不说啊？你们是认真的吗？”

电话那头开始呲呲作响：“我真的……诶呀！你真的……听我的好吧？我肯定不会害你的。”

“给我个理由。”他把烟掐掉，丢进了垃圾桶。

“有些东西我不能说，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地壳要裂了！火山要炸……”

“嗯？你是说……”他思考了一番，眼睛突然睁大，睡意也瞬间消失了，“熔岩穹丘？”

“喂。喂？喂！”

易一行的心脏随着呼吸而加速，越跳越快，他用手捂住胸腔，感受着震动。

不，不是，还有什么在震动，手机的信号突然消失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扰着这里。

是大地吗？他想。

笔直的身体如同弹簧，他扶着门框，捂住鼻子，一脚一步踩着未知，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

“方位方位……我需要方位……”躺着的人似乎也能听见，有一个怪物正用四肢爬向他们。

电脑没有关掉，他懊恼地责备自己没有关好屏幕，但也庆幸离目标少了一个环节。这太急了，以至于他还不知道手已经撞到几次栏杆了。

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凉了很久了，键盘上的热气已然消散，早已摆盘的餐肴一脸低垂地等着被享用。但很不幸，顾客不是一个喜欢花里胡哨的人。

餐肴是一份三维地图，能透视到地下，黄色的熔岩顶着一个叫监测站的地方，哪里他们曾经驻扎过。

压力到没到顶他不能很直观地看出，但是大后方很明显已经整合好了他提供的数据，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赌一把了，赌它明天之内……不，是到后天之前都不会出事。

那他现在该干些什么呢？

易一行把腿盘在一起，两根手指抵住嘴唇——他睡不着了——他发着呆，思考着下一步行动。雪从镂空的窗户上吹来，打在他还算平滑的脸蛋上。没长杂物的下巴撇着一块疤痕，当他的手指摸到它的时候，眼睛也适应了黑暗，他于是看到：

干净的天空，远处坐着一座座山，其中一座像一个被咬的果冻，凹下去的口对着看这边的人。

他叹了口气，出神……迷迷糊糊地，晚上就这样消散了。

……

易一行醒来的时候，太阳照着果冻已经有些时候了。他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在地铺上醒来后很久才意识到大祸临头，而更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没意识到自己还完好无损。以至于他在地上翻来滚去一会儿后才猛地想起昨晚的事情。

他重新唤醒电脑，查看推演的结果，旁边一只闲着的手抓起电话。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他还是怀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揣摩电磁波的心情……嘟嘟嘟的几声过后，结果仍然让他失望。

环顾四周，这里已经没有了刚进来时的那么脏乱，他们悄无声息地打包好了所有的东西，预备着明天的撤离。

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他抽起烟。

爆炸的概率很小，全世界还没有过几次——他的心里自我安慰——或许今天不会有事……但是如果有事的话，估计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要找他们吗？哪怕包里带着一把信号枪都没这么慌乱，可是偏偏不给带，这可是秋雨华的安排——他应该不会这么愚蠢。

找？怎么找……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几千平方公里的山脉里跑来跑去？还是等到手机可以通话？这随便一个方案甚至还没直升机执行得快。

做得真绝。他想。绝到连其他人都要拉下水，当时的我真是不该顺其自然的……

他害怕，他害怕变成大卫·约翰斯顿，他害怕生命戛然而止，他不贪生怕死……他只是……不想留下遗憾，亦不想留下一辈子的愧疚。

所有人都明白，任务已经失败了，这是个事实，可为什么还要拼死拼活地去完成进度呢？这并没有按进度来奖励啊。

他度步，慢走，停顿，直到平躺下来，又坐起来，努力地想要知道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他们——而不是它们。

小的时候，他喜欢玩大逃杀，每当即将走出出口，他总要回头拯救那些不幸被抓的小伙伴，尽管几乎每一次都会扑空，他还是乐此不疲。只是这一次，不是游戏。

希望他回去的时候，还能够扑个空。

他掐掉烟，丢在昨晚的垃圾桶里面，抽走绿色的大衣，盘过被熏黑的长围巾，平铺在褶皱的灰色内衣外面，然后……关上门，拉低帽檐。

……

“这是什么？电报机？”

散发着红漆味的木桌面前蹲着一个黑发及腰的学生，看着灰尘里面沾满的古老机械，她问。

“你怎么还在研究这么古老的东西？”

捣鼓的人很不耐烦，瞪了她几眼，但是又架不住对方的死缠烂打，她水灵灵的黑眼珠等到了回答：

“叫叫叫，你研究的东西还没出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开始兴起了，你懂么？这叫叙旧，这是情怀。”

“所以呢？与其搞这些，你不如担心一下素拓，毕竟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

“你懂什么？这东西能测量微弱的电信号，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在磁暴的环境下正常联系。我的天，我真聪明……”

这几句话反而把殷络说出优越感来，但是旁人也见怪不怪了。

“你今天这么闲？我以为你会去图书馆的，我想，不管是做什么……”

“不，偶尔我也会想，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殷络停止了手上的工作，她两只手指摸了摸发黑的纸巾，看了站起来的向阳几眼，说：

“当然是为社会做贡献……在此之前，先确保自己不被饿死，不是吗？”

“谁也不能保证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我们太渺小了，我怕……这么看来，杞人可真聪明啊。”

“管那些干嘛呀，我只知道今后几个星期手机通话可能都用不了了，我听说太阳又射了……”

“什……你小子，总是说有的没的，正常点好么？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正经和社交是你必须经历的！”

“是吗？嗯……”向阳很难得地看见了这一幕，面前这个人居然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我，但她明白这终究不可能，“……我也觉得有点……我是说，幼稚……不过以后再说吧。”

“等一下，谁告诉你的？据我所知，磁暴的消息还没传开呢……我懂了，是他。”

向阳皱起眉，她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在暗示她有身份提前知道这件事了。但看到对方的点头，她放松了些。

“最近怎么没见到他？”

“他？我估摸着是在天文站里面‘面壁思过’？上次听说青海大地震，他那几天把电话给打爆了，一直到现在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真惨。”

“他确实挺惨的呀。他老家在宁乐啊，虽然是省会，但是震中在海西湖，影响还挺大的吧？”

殷络点点头，她一心放在研究新东西的机械制图上面了，这紧张得像完成一个快要截止的任务。

旁边摆着的平板屏幕亮了，顶部弹出了新框，短短地只有一条。

“嗯？又来了？烦耶，几次了？”

向阳伸直脖子，她好奇，倒是想看看，他会发什么东西。

“怎么了？他又来找你？”

“噢，不，没什么。”

她把湖蓝色方盒抬起来看了一眼，就事不关己地放下去了：

“又地震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