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湍流
阿幸翁送走了归云川船长之后,获得了难得的在船舱里独处的时光。海船左右摇摆着,非常有节奏,阿幸翁闭目养神。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病毒在这个危难之中,又一次被激活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即将返老还童的状况。
三千年了,特别是兰芳国破灭之后,他内心已经非常疲倦了。在兰芳共和国安度的这一百年里,他感觉自己的生活过得非常安静,渐渐走向了衰老,离那种他期待已久的死亡越来越近了。他期待着那一天,就像是一条船停入了港湾,一片树叶落回了大地,一只鸟回到巢穴,一阵风吹过了湖面,死亡能够以最平静的方式来到他身上。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词闪烁:“宁息”。
对,不是“死亡”,是“宁息”。幸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宁息,他见证过太多的生生死死,如同天上的繁星那么多。生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飘来的强风并不能吹拂得长久,骤起的雨水不可能下一整天,天地都不会永远一成不变,何况是人。天长地久,天地能够长久维持着,因为它们并不考虑生死,反而是长生的。而幸翁感觉到自己明显并非像天地宇宙那样,他看到自己曾经降生在世界上,一路走来,他的喜怒哀乐并没有消除半分。尽管活得这么久,经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他一点没有觉得自己能像老子或者释迦牟尼说得那么超脱,他渴望宁息,但宁息对他而言遥遥无期。
最令幸感到绝望的,就是他体内被嵌入的那种“不死”病毒,定期地启动生命的逆转。一旦返老还童,他又要度过更加漫长而多难得一生。尽管他想尽各种办法克制那冥冥之中病毒的,尽最大努力靠近死亡,走入宁息,但除了延缓,依旧无计可施。
他在船舱的镜子里仔细看自己的脸,满头的白发之中竟然陆陆续续开始生长出黑发来,他脸上的皱纹也开始变细,他长期静坐而变得软塌塌的身体,以及身体里的肌肉也开始变得圆润和粗壮起来。他不禁仰天长啸,就像脚下的“乐土号”重新启航了那样,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即将开始了。那个白鹿之谷中一往无前的牧羊少年幸即将归来!
少年幸依稀记得自己被室婴和斗齿劫持的那段往事:那个变身成玄女的昆仑老奴从两人手中抢到了他,紧紧地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在宇阵的青铜柱子之间跳来跳去。那条激驰的湍流在他们头顶奔腾跳跃,少年幸看到老奴将安胃猛甩出去,丢向了湍流。
玄女等三人在他们紧追不放。斗齿一边跑一边发出狼嚎的声音,似乎是在召朋引伴。那个自称是昆仑奴的老奴似乎自言自语地对少年幸说:“六个蠢瓜要会合了,双子座,我们还是分头走比较好,你能在湍流之中飘到哪里,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番话,那老奴就将少年幸向天上猛抛过去,就像安胃一样,幸没有来得及多反应,就被川流不息的湍流给吞没了。在倒悬之中,他也看到了那老奴也一个飞身,很灵巧地跃入了湍流之中。玄女、室婴和斗齿三人站在最高的三根青铜大柱上仰首向天看,一脸恨恨地神情。老奴和少年幸都逃脱了,他们暂时无计可施。玄女怒吼道:“褒鱼执,在你进行毁灭之前,一定要想想,杀死那些先哲值不值得!”
那个老奴从湍流之中回答道:“为了战胜遨游者,将本体之人的机心全部抹去是应该的!”
原来,那个所谓“昆仑之奴”的真正名字叫做“褒鱼执”。可惜的是,少年幸没有听到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那一刻起,他正在湍流之中漂流。
进入了“湍流”,幸一下子觉得与刚才完全不同了。他每个器官好像都停止了运行,每一种感觉却被无限放大,与周遭没有任何隔阂。无所谓明暗,也所谓远近,巨大的、像波浪一样的世界在不断产生漩涡,像睁开了无数大大小小迷人的眼睛,也同时在不断地分层,激荡,分化,分形。他感到自己的记忆在一点一点地被湍流所吸纳,他可以走到自己的内部,也可以看到自己手脚在折叠,延长。
有一股股射线般的光芒从极其遥远的某个点传来,在湍流之中弯曲,击中各个方向隐藏在阴翳之后的点,瞬间又疾驰而回,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息。少年幸努力在湍流之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是无济于事。闭上了双眼,湍流一样呈现正在他的眼前,捂住了耳朵,他甚至能够听得更清楚。
他开始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用尽脑力将记忆抓住,尽可能地抓住那些人的脸:大巫师、姬昌、姬旦、龙伯、苏非鹿……还有白鹿。这是他所能记得的最后一张脸,明晰,闪亮,犹如是在眼前。想到了白鹿,少年幸突然想:“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整个湍流变得不稳定起来。他看到无数个自己在湍流之中分裂,不断地分裂成无数个幸,每一个幸都被湍流之中的一个漩涡所吸纳。他都无法辨清,哪一个是他真正的自己了。随着他也坠入到一个漩涡之中,一切又归于悄寂之中了。难倒少年幸遭遇了死亡,已经宁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