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震丰
“你记不得我了么?”老人哆哆嗦嗦地拉着少年幸的手往大帐内走,说,“可是我真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我连做梦都忘记了!直到有一天,采诗官,我的小儿子姬龄,给我带来了这首歌,我在洛阳的宫殿里反复地听,一遍又一遍,突然就记起我曾经的梦师之术了!”
他边走边吟诵起来说:“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山戎人,一次长途的救亡,是我父亲下的命令,为了救一个孩子……对了,一切都有缘由了!”
大帐内的陈列很素净,并不如外面那么虚张声势。地上铺着毡毯,毡毯上铺着藤席,四角有青铜的仙鹤镇席。席上只搁着一个书案,上面堆放着成捆的竹简。显然,少年幸未至时,老人一直在批阅着这些竹简。
老人带着少年幸到桌旁,请他跪坐下来。他的两个儿子似乎有点不放心,非常小心的躬身走进帐中,恭立长案后两旁。
“我是姬旦,大周文王姬昌的儿子,武王姬发的弟弟!你应该叫……”老人努力在回忆,表情极其痛苦,似乎在努力记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但少年幸并不惊讶,他点了点头,说:“周公姬旦大人!我叫幸!”
“幸!”老人如被雷击中一般一愣,然后陷入沉思,最后哈哈大笑说:“对,幸,姬幸!全对,这就全对了!我们不止是见过面,而且同甘苦共患难过!”
幸垂下头,说:“周公,您还出生入死,救过我!”
姬旦一愣,点了点头,说:“你所记得的,只是我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事么,其他呢?”
少年幸摇了摇头,说:“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也忘了很多的事情了。”
年迈的姬旦有点惘然若失,说:”好吧。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见你最后一面的了。只是从战胜殷商以后,我就成为一个完全没有梦的人。十几年过去了,一天一天看着自己老迈下去,但每一天每一夜,都不会做任何一个梦。每一天每一夜,因为没有梦,我甚至慢慢不敢入睡。闭上眼,睁开眼,就是一宿。每次醒来,我都要考虑很久,弄清楚自己是否是真的醒来着,还是在做梦。但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正常有序,完全不是梦境!”
“就在几天前,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有六只苍狼从北国狂奔而来,展开血盆大口,要血洗宗周。时隔十几年,我重拾梦境,居然做到这样梦,自然是心惊胆战。连忙令人点燃镐京周遭的所有烽火。”
少年幸一脸茫然地听着周公姬旦的倾诉,他总算知道烽火四起的原因了。不过,他觉得姬旦说话的语气、腔调太像当年羑里大狱里遭遇的姬昌了,可就是差了太多的从容与祥和。每一句话都像是气接不上去,随时要断掉的感觉。他说:“您一见面就跟我提及这件事了!”
周公面露痛苦地说:“是么,我或许忘了!因为没有梦,我发现渐渐的,我的前半生全部消失了,我记不起整块的经历。一度,我只能记起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比方红头发的安子——安危,他的副手安昴,西王母和她的使者,密须人子丰,还有一把蜀王的剑,背叛我的那个老奴隶,太祝伊颂……太多的碎片,我没法说清楚这些碎片,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更头疼的是,我一直没法理清它们之间的关联……”
“我把我所能偶尔记起的片段,都记录在父王流传下来的《周易》竹简的背面。每一个片段,每一枚竹简,都记录一个细节。这些我能记起来的细节,我每天都在拼着,力图拼出我十几年之前经过的事情。但拼来拼去,都没法拼出整个原委!”
少年幸看着周公在长案上摆弄着那些竹简,那竹简互相叩击的声音,他与他极为熟悉的青铜锁链叩击的声音很相似。他被那些锁链锁了很久。少年不知道青铜其实很脆软,用力去拉扯、扳开就能轻易解脱,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去掰开过,抗争过。他一直习惯依赖那些抓捕住他的人而存活,从陌生人到崇侯虎到伊颂。而现在,这个抓住他的人,正是周公姬旦。
“父王真是伟大啊!十年来,我远离国事,终日劳神,按照父亲的留下大易之简,用以追溯我失去的记忆。我的前半生,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正好是这六十四卦走完: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畜兮履泰否,同人大有谦豫随,蛊临观兮噬嗑贲,剥复无妄大畜颐,大过坎离三十备。咸恒遁兮及大壮,晋与明夷家人睽,蹇解损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继,艮渐归妹丰旅巽,兑涣节兮中孚至,小过既济兼未济——这就是六十四卦,也就是六十四步,我一点点地找到了对应的事。但是总是缺少两个关键的东西,所有事件的缘起和阻力,我想来想去,肯定自己已经忘掉了两个最关键的人!”
年迈的姬旦报完了六十四卦的名称,随后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少年幸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捕猎的快感,却陡然压低声音,说:“孩子,其实,我已经没法确认你究竟是谁了,我只是模糊感到‘幸’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老了,衰老是一个可怕的深渊。我只能记起最近三年的人和事。但我脑子并没有坏掉,时刻在推演着周易,用明确的卦象为日渐混沌的头脑确定秩序!”
少年幸一脸迷惘地听着周公前言不搭后语地陈述。他兴许永远不会知道,周公或许已经患上了多年之后人们才逐渐揭晓的那些老年性病症,又或者那是密须国军官子丰在兵车上打晕姬旦给他脑神经留下的神经性后遗症。然而,不明就里的古人看来,这样一位年迈的老人更像是能神通玄奥之力的巫师。
只见周公举起一根竹简,上面刻着六根线,上根断开,中间连起,之后又断开,最后又连起:“你是关键的‘震’卦,连续地震动我,我想起了那场天雷,天上飞下无数光芒,把所有的剑与矛都震断了,这些事,都与你有关!对吧!”
少年幸点了点头。他回忆起自己与中年周公姬旦从逃出朝歌往西域崇国而去艰难重重的旅程,往事历历在目,只可惜周公似乎一点记不得了。
随即,周公又抽出了一根竹简,出示给幸看,并高声念道:“还有这一个——丰卦,震上离下。这一卦,也是一个空白。丰,父王给这个卦象写下的判语是:‘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老人冥冥之中的在天之灵,在向我暗示什么?我还忘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谁。丰,它对既应着丰镐,镐京,也应该对应着一个人,可能与我们都相关联……”
少年幸迷惘地问:“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