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客答
孔丘所住的馆舍,一大片独院的房子,半草半瓦顶,有院门,石头垒成的半截矮墙。褒鱼执拉着马,领着毛嬛和幸,一路跟随着孔丘,两人有说有笑,就走到了。孔丘高大异常,比褒鱼执冒了整整一头,随之走,很有压迫感。到了门外,孔丘高声叫:“皙,伯牛,来贵客了。”
褒鱼执很奇怪地问:“馆中还有人?”孔丘笑答道:“是我的两个弟子,曾点和冉耕,他们都是自愿随我来齐国的,一起参学。”门应声开了,是两个二十多岁的精装青年儒生。他们一见孔子,都毕恭毕敬地鞠躬,叫:“夫子!”
褒鱼执倒没有防备孔子的馆舍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两个青年人。孔丘介绍说:“这个长一点的是曾点,这个少一点的是冉耕。这位是成周函谷关令的信使褒鱼执褒鱼大人。”曾点和冉耕都向褒鱼执行礼。
冉耕接过褒鱼执的马缰绳,把马拉到旁边简易的马厩里饮马、喂料。曾点则去厨间打水取盏。孔丘请他们一行到堂屋去坐。初冬时节,齐国虽不算很寒,但也很有凉意。两个弟子本来就在堂屋读书,屋内燃着一盆炭火。褒鱼执和孔丘就坐在原来两个弟子所坐暖席上。刚刚在高府中华堂高大,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现在居于陋室里,不过是几张打着补丁的暖席,两盏枯灯,一罐吊壶架在炭火上烧着热水而已。
两个弟子所读的简书一堆,散乱放在席间。褒鱼执随便拿起两册翻了翻,问:“这是什么书?”孔丘笑说:“是《易经》,文王所撰的《周易》。前几年,我去洛邑学习,遇到老聃先生,他手书授给我的。这本书实在难懂,我只来得及向他请教一小半就要回程。遗憾没好好地请教。”
两人说着,曾点捧着一叠粗陶茶碗进屋。他为每个人排下小盏,用一只竹制的筒勺从吊壶内打热浆水待客。那壶子连同热水一起煮的还有一些干花瓣和干浆果:枣,茱萸,橘皮,少许的姜和盐。打上来的水淡淡有味,远比饮酒清新得多。众人饮这种有滋味的浆水,满口清香,也能敌却天气的凉意。孔丘转头问曾点:“你们都吃饱了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用芭蕉叶包着的干肉来,又说:“这是今晚筵上,高子招待我的肉脯。我一块没有动,你带下,去与冉耕一起吃吧。”
曾点双手捧过,恭敬地带了出屋外去马厩找冉耕,屋子里就剩下孔丘和褒鱼执等四个人了。褒鱼执正顺着孔丘的话,讲讲在函谷关送老聃的一些事。他告诉孔丘,关令尹喜请老聃留下了一些文字,却故意隐去了幸帮忙记录的事。
而幸和毛嬛都跪坐在褒鱼执身后。幸好奇心起,慢慢取着看手边的竹简看,竟然抄录着的是一些诗歌,有一篇用金文大篆写着是《魏风》,几句“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映入他的眼帘,令幸不由自主地赞叹一声:“咦,居然到这里了。”他赶忙把那几根记着诗句的竹简递给褒鱼执看。孔丘也远看了看,笑着说:“这是我在录诗。凡见有好的,就抄录下来带回家中,将来或许能整体编一编。这是刚从高子府内抄来的一首古魏风。”
褒鱼执对那些竹简上的诗句有点感触,说:“果然,孔丘先生很热心于书文啊,十分有闲心编诗。如今这个世道,难道你没有能看出端倪来么?”
孔丘喝了一口水,说:“敢情上使赐教,有什么样的端倪。”
“那齐侯君臣这样的放纵,已经算是混乱之中颇为清明的一群人了。周天子已经彻底无威可言,天底下的战事越来越频繁,诸侯之间的吞并也越来越多,封国越来越少,天下不是将要大乱了,是已经打乱了。孔丘先生准备凭什么去倒转乾坤呢,凭着一己的口舌,靠上古的‘仁义’,还是陈年旧制的‘礼法’呢?”
孔丘被问住了,说:“上使,这些话不是老聃先生带来让你问我的吧?”褒鱼执喝水,摇了摇头。孔丘就说:“我十五岁有志于学,二十岁做委吏、乘田,看仓库、管田亩,二十七岁做蒙学,三十而立。又过了四年,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向我学礼,开始带徒。之后又向老聃问礼,向苌弘问乐。我这个人,有个简单的信念,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平地之中本来无城池屋舍,正是因为人有心努力去劳作,才慢慢有了这些。上古的时候,大城不过如今的一鄙,可以说得上来名的,少之又少。如今天下,不出五十里必有一郭,不出百里必有一城。若非一代一代人开拓,怎么会有今天呢。所以,丘并不是什么特别聪明能干的人,不求能扭转乾坤,但是愿意努力作为,总是能再开一城的。”
褒鱼执自负活得够久,走得够远,见识够多,突然听孔丘这么说居然有点哑口无言了:“呃,要是孔丘先生真这么想,我也无话了。风云难测,人生难料,倘若你很快就要死了,你又会怎么面对呢?”
孔丘沉思了片刻,正要回答,突然听到屋外传来马的嘶鸣,还有人高声叫嚷:“起火了,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