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傩舞
优伶表演有傩术、有言术、有乐术、有舞术。装神弄鬼是傩术,扮演一段有情节的故事是言术,二百年前,“并国二十六、括地三千里”的楚庄王宫中的优孟就是“言术”的大师,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过很多人,并且巧妙地向楚庄王进谏,在史上留下了佳话。这个优伶班子的人先表演过了傩术,再以言术逗得齐景公和高昭子乐不可支,接下来就是乐术和舞术了。他们唱起了楚歌,跳起楚舞。楚歌的发音跟齐地人唱歌十分不同,极其溜转,飞速得像是鸟啼一般,说话难听,但唱歌好听,不失慷慨豪迈,韵味悠长之感,不断地有“兮”字作衬。
在楚歌之后,就是楚舞。六个人跳起楚舞来,效果远比楚歌更震撼人心多了。他们不知从哪里分别抽出兵器出来,六个人分成三组,两两持剑或者刀或者钩对舞,场景十分地诡异。那些本来在战场上互相厮杀的动作,在楚舞中都变化成了舞蹈动作——这些舞其实不过是从大周宫廷传到楚地、变化了的《大武》,可惜周人都淡忘了。其中那个最高而瘦的女子,挥舞着细细的鱼肠剑,一边舞一边击鼓,向着褒鱼执和孔丘这边逼迫而来。
孔丘心下大为惊慌,但害怕归害怕,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听人传说齐国的贵族非常不满他终日在临淄宣扬自己的理念,有人放出风来要暗杀他。晏婴偷偷通过鲁昭公姬躌传过话给他,要杀他的人不是梁丘就是田乞,反正如果他继续呆在齐国会很危险。孔丘一直不相信这话,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一介儒生,只是向齐侯进献一点治国的意见罢了,从来没得罪过什么贵族,一心还期盼着齐景公能启用自己。
今天,这帮楚人优伶陡然而来,他就明显感到来路不正,看着他们表演越看越惊心,不是褒鱼执点破,他真没想到他们或许就是那风传中刺杀自己的刺客。那个女子的长剑越来越近,孔丘本能地去摸腰,想随时拔出佩剑反击。可惜,他被高昭子召唤的匆忙,来时竟然忘了佩剑。他想到了那把周公姬旦的铁剑,转头向褒鱼执的侍女毛嬛看去,却发现她慢慢解开了剑的包裹,手伸在包裹里似乎正握着剑。只是她双目带着点眼泪,满含杀气地盯着自己,这让孔丘更不解。
那个楚女在孔丘和褒鱼执桌子中间,将剑高高举起,摆出了一个即将冲刺的舞姿。孔丘顿时心乱如麻,把手伸向毛嬛用眼色暗示她“把剑扔给我”。酒宴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然而此时,无论是齐景公姬杵臼还是高昭子高张都已经不胜酒力,趴倒在了桌上。不过,敏锐的晏婴感觉出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眼见着那个女子向孔丘步步逼近,想到听人说要刺杀孔丘的话,慌忙用酒爵叩击桌面,大喝一声:“大胆楚人刺客,何以刀兵乱!”
相国的一声喝,引得一群武装整齐的甲士汹涌冲入到厅堂之中。他们都是齐景公的卫兵,日夜守卫国君以防不测。那六个优伶舞者见到这一状况,慌忙都丢了自己手中的刀剑。卫兵们迅速把他们按住。那个扮演晏婴的矮个子优人高声喊:“我们不是刺客,是优伶。这是我们的舞蹈啊,我们的刀剑可全都是竹木所制,涂上银粉亮漆而已啊,请明鉴,大人。”
酒醉中的齐景公也被吓醒了,见了满堂的甲士大惊,问明了缘由后,他带着醉意哈哈大笑说:“晏相太小心了哈哈啊,他们这舞,难道你出使楚国时没见过。寡人在宫中看过了,不过是些木剑竹刀。”晏婴亲自查验了每一把刀剑,果然都是竹木制的,特别像真的而已。他也无话可说了。
齐景公抹了抹嘴,十分愉快地说:“罢罢罢,今晚作乐也足,就这样吧,大家最后心惊一场,哈哈,也算是一乐。晏相,高子,王使,孔小夫子,寡人要回宫了。”
众人连忙礼送齐景公,只有高张喝得实在太多了,被家人架了起来稀里糊涂地跟国君打了个招呼送客。齐景公走了,甲士们也把这帮优伶给押送回宫里去了。一场虚惊后,难得出来夜宴的晏婴也告辞还家。他家在临淄闹市外的一条陋巷里,与国君去向背道。
整个宴席最松一口大气的人,是孔丘。虚惊过后,他至少明确,刺杀他的人肯定不是齐侯跟晏婴两人。晏婴出面保护自己,说明他还是颇为器重自己。孔丘住的地方离高府并不远,属于高府为门客们建的一个别馆。虚惊一场,他甚至有点兴奋,就对褒鱼执说:“上使千里迢迢从成周赶到这里,只为传一句话,丘也没什么可以回报,不如到丘寒舍一叙。我君子成人之美,言必信,行必果,把先前说的那个剑鞘送给你如何?”
褒鱼执听了点点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毛嬛,对孔丘说:“好啊,正好,很好。”
一直沉默不语,也被吓得惊魂失魄的幸原本可以舒一口气,此刻却努力在对孔丘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这么做。而孔丘,完全理会不了褒鱼信使随从的意思,完全地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