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庙堂大计决于密室,琐碎政务议于朝堂”,奉天殿的朝会甫一结束,张祁与于谦便接到了孙太后的懿旨,被宣召至清宁宫议事。
明朝前期紫禁城的太后宫室设置与清朝时大相径庭,回溯宫城营建之初,无论是南京旧都还是北京新宫,都未专设太后宫室,这并非设计疏漏,而是有其历史缘由。
明太祖朱元璋营建南京宫城时,其母早已仙逝,而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仿南京规制建造紫禁城时,其母马皇后亦已作古。
直至明宣宗继位,紫禁城才迎来首位真正意义上的太后,即仁宗皇帝的张皇后。
由于宫阙建制中本无太后专殿,明宣宗不得不将自己的便殿仁寿宫腾出,作为母后的居所。
这座仁寿宫的确切位置今已难考,但根据史籍文献推断,其大致方位应当就在清朝慈宁宫的周边区域。
及至明英宗即位,宫廷格局又生变化,宣宗皇帝的孙皇后升格为皇太后,仁宗皇帝的张皇后则晋升为太皇太后。
依照礼制,两位尊长不可同居一宫,于是明英宗便将孙太后安置在了清宁宫。
清宁宫原是紫禁城规划中设计为太子东宫的殿宇,恰是恰是清朝“南三所”的前身。
正统七年,张太皇太后崩逝后,孙太后为示尊崇,仍居清宁宫而不迁入仁寿宫,致使仁寿宫就此闲置,清宁宫遂成为其长期居所。
从地理方位看,清宁宫的位置颇为特殊,它并不在传统的后宫区域,而是位于文华殿后方,与三大殿处于同一东西轴线。
因此,当张祁与于谦一同前往清宁宫时,他的心情颇为轻松。
毕竟,他刚刚在朝议上成功力主死守北京,想必张輗、张軏兄弟必定对此心怀快慰,他们终于有机会为兄长张辅报仇了。
只要北京保卫战尚未结束,只要他不出前朝区域,张輗定会全力护他周全。
这个念头让张祁心中大定,甚至生出一丝难得的轻松,穿越者特有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前方引路的宦官身上。
这宦官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奉天殿中率先振臂高呼“敢言南迁者,斩!”的那位。
他白发苍苍,显然已年迈,皮肤却出奇得细嫩。
然而,那肤色既非宫中阉人常见的苍白,也不似寻常老人的枯黄,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黝黑。
看着不大像是中国人。
就在张祁出神之际,那宦官忽地驻足转身,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问道,“殿下这般瞧着奴婢,可是有何指教?”
张祁闻言一怔,随即展颜笑道,“方才在奉天殿中听得中贵人(对宦官的尊称)一声断喝,当真是雷霆贯耳,令人难忘。”
那老宦官眼角的皱纹渐渐舒展,像是展开了一幅陈年的绢画,他望着远处宫墙上盘旋的孤雁,声音忽然变得悠远,“昔年奴婢刚进宫时,曾有幸随侍太宗皇帝左右。”
“那时节,太宗皇帝常与奴婢吟诗作对,谈史论今,天颜神威,至今难忘,正因亲眼见证过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的赫赫功业,奴婢才实在不忍见这江山伟业,就此付诸东流啊。”
张祁面上含笑点头,心下却骤然生疑。
这宦官约莫六十上下,若倒推至永乐年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那时的他,如何有资格能与威震四海的明成祖谈史论今?
更何况,朱棣登基后夙兴夜寐,五征漠北、修撰大典、迁都北京,哪件不是耗费心力的国之大事?
即便真有闲情逸致,也该是召解缙、胡俨这等真才子品茗论道,怎会屈尊与一个小内侍吟诗作赋?
最蹊跷的是这宦官方才的神态。
那可疑泛红的面颊,闪烁游移的眼神,还有提到“太宗皇帝”时,不自觉放柔的缠绵语调……
这哪里像奴才谈论主子?
分明像是——
张祁心头蓦地一跳。
这腔调,这情态,活脱脱就是个古稀老者在追忆他的旧情人。
出了奉天殿便一直缄默的于谦,此刻敏锐地察觉到张祁神色有异,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似是闲谈般道,“方才那奉天殿中的龙涎香熏得人头疼,倒是中贵人身上这香清雅得紧,可是中贵人家乡来的上等沉香?”
那宦官眼角的皱纹里漾出几分真切笑意,他点头一笑,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少司马果真博闻强识,不错,这正是安南国进贡的奇楠沉香。”
话音未落,于谦已借着整理袍袖的姿势,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拉过张祁的一只手来,指尖在张祁的掌心飞快一划。
是一个力道极重的“胡”字。
张祁只觉后脊一寒,头皮发麻得几乎要炸开,一股战栗直窜天灵,让他险些惊呼出声。
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宦官,竟是当年张辅征讨安南时,在安南当地为明成祖精挑细选的三千美童之一!
于谦在他手心划下的那个“胡”字,指的正是曾经统治安南的“胡朝”。
安南胡朝的历史要从洪武元年,大明取元而立说起。
昔年明太祖朱元璋即位之初,便立即与安南“陈朝”确立宗藩关系,册封陈裕宗陈日煃为“安南国王”,颁赐金印,以示恩抚,并在《皇明祖训》中列安南为十五个“天朝不征之国”之一,以怀柔远人。
然而,陈朝国运日衰,自裕宗崩逝后,朝局更趋混乱。先是外戚杨日礼弑宪慈皇太后,后有陈艺宗陈暊夺位。
至建文六年,权臣黎季犛(即胡季犛)废黜陈少帝,自立为帝,改国号“大虞”,史称“胡朝”,陈朝宗室陈添平(亦指陈天平)无奈流亡老挝。
永乐四年,胡季犛诈称迎陈天平归国,实则在芹站设伏,又一并杀害了护送陈天平的大明使臣,明成祖大怒。
尔后,明成祖以“兴灭继绝”之名,命成国公朱能佩征夷将军印,统八十万大军南征,明军兵分两路,主力由英国公张辅率领,自广西凭祥入安南,西路军则由沐晟统率,自云南进发。
是年冬,明军势如破竹,连下坡垒、隘留、鸡陵三关,张辅巧施“画狮蒙马”之策,大破胡朝象阵,又凭神机火器攻克多邦城。
同年十二月,明军攻克东都昇龙,次年正月再取西都清化,胡氏父子不敌明军,焚宫遁逃海上,最终于永乐五年五月,在奇罗海口被擒。
战后,明成祖又以“陈氏绝嗣”为由,于永乐五年六月正式设立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辖十五府、四十一州、二百一十县。
这是自唐末静海军节度使撤销后,时隔四百余年,中原王朝再度直接统治安南。
其时,安南正式被纳入大明版图,成为了大明的郡县之一。
作为平定安南之役的主帅,英国公张辅于永乐五年凯旋回朝时,将胡朝一众叛乱要犯押解至南京。
这批俘虏中,既有胡季犛及其子汉苍、胡澄等胡氏宗亲,更有三千名被阉割的安南幼童。
这些阉童皆以容貌俊秀著称,其入宫的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当时的明成祖并未独占这些阉童,而是将其中相当一部分赏赐给了当时的太子朱高炽和太孙朱瞻基。
由于这些安南阉童入宫时年纪尚幼,对故国并无太多记忆,因而在宫廷中接受了系统的汉文化训练与熏陶。
他们不仅精通政务,其中更不乏具备卓越军政才能者,加之容貌俊美,深得明成祖与明宣宗的宠爱。
于是及至宣德、正统两朝,大明宫廷内遂出现一奇特现象,宦官集团的高层权阉之中,安南人竟占据了相当比例,成为了内廷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但此刻的张祁还无暇思考“明代宦官政治”这般宏大的命题,他只是感到一阵反胃,他想吐。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引路的安南老宦官,竟让他莫名联想到了自己。
他终于明白,为何于谦从一开始就毫不避讳地告诉他,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汉王朱高煦之子了。
因为在封建时代的逻辑里,于谦的思维与他这个穿越者截然相反。
在于谦的认知里,他张祁本就是谋逆罪人之子,按律当诛,本该万死难赎。
若非英国公张辅将他收入府中为奴,他早已尸骨无存,英国公府的养育之恩,他此生难报。
他张祁更是理应对大明的法外施仁感恩戴德,这份恩情,他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尽,所以他为大明赴汤蹈火自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而张祁的现代人思维是,既然这具身体是汉王朱高煦的血脉,那他本该是金尊玉贵的亲王皇孙。
朱瞻基与于谦不仅诛杀了他的父亲,还将他贬为贱籍,英国公府更是奴役他多年。
如今他不计前嫌,力挽大明于危亡,甚至竭力为旧主张辅复仇,这般以德报怨,简直堪称“圣父再世”。
同理,以今人视角观之,这些安南幼童遭遇国破家亡之痛,又经阉割之辱入宫,理应对明成祖怀有刻骨仇恨,伺机复仇方合常理。
然在大明臣民的认知体系里,胡季犛僭越篡位、戕害天使,实属自取灭亡。
这些安南孩童本应论罪处死,幸得张辅网开一面,才得以入宫习礼,更有幸沐浴天恩,成为天子近臣,这般际遇,简直堪称因祸得福。
顺着这套逻辑推演,孙太后对于谦那蚀骨焚心的恨意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于谦身为四朝老臣,蒙受列圣殊遇,本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保卫社稷本是分内之事,然其竟敢陷君王于险境,更乘土木之变、英宗蒙尘之际,擅立郕王继统。
此等滔天大罪,磔骨扬灰亦难赎其辜,及至夺门之变,英宗复辟仅诛于谦一人而未夷其九族,确可谓仁至义尽。
思及此处,张祁忽觉骨髓生寒,他感觉自己好像穿越到了一个“规则怪谈”的诡秘世界里。
这里每一道伦理纲常都披着“天理人情”的外衣,每一则道德训诫都戴着“圣贤之言”的面具。
可当这些冠冕堂皇的金科玉律环环相扣时,竟化作一架精密运转的吃人机器,在无声无息间便将人生吞活剥。
不过张祁这份感时伤怀的忧郁并未持续太久,待到他与于谦两人踏入清宁宫,向孙太后行完大礼之后,孙太后的一句话瞬间将他拉回了战斗状态。
“昨日皇帝遣锦衣卫校尉袁彬密呈手谕,命千户梁贵自怀来卫星夜兼程送入京师,谕中明言需厚赐也先金银珠玉,以示天朝恩威。”
一扇丈余高的十二扇云母屏风矗立殿中,孙太后端坐其后,身影如隔雾看花,唯有那顶九龙四凤冠上的东珠在斜阳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虽则孙太后年已四十八,于谦亦五十有一,却仍要谨守“男女授受不亲”之原则,纵使是关乎国运的军国要务奏对,这道象征着礼制的屏障亦如天堑般横亘其间,永世不得撤除。
“老身与皇后彻夜未眠,连夜筹措,备下九龙缎、蟒龙缎各十匹,南海珍珠六斛,黄金二百两,白银四百两,却不知那瓦剌蛮子,可会感念我大明天恩?”
张祁与于谦一前一后地跪在云母屏风前,他正暗自权衡是该直言朱祁镇一时之间恐难还朝的残酷真相,还是先给孙太后提供一些情绪价值,把她哄高兴了再说实话。
却听得身旁于谦已肃然开口,“殿下,陛下乃真龙天子,承天命御极十四载,自有紫微护佑,瓦剌纵劫持圣驾,不过如秋蝉抱叶,岂能久长?如今也先受我大明厚赐,必当幡然悔悟,执礼送驾……”
“够了!够了!”
鎏金扶手骤然炸响,云母屏风后珠玉乱颤,凤冠上的串东珠璎珞剧烈摇晃,甩出数道凌乱的光痕,恰似孙太后此刻支离破碎的威仪。
“你们一个两个的,休要在这里与老身虚与委蛇!”
孙太后的声音裹挟着压抑的哽咽穿透屏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奉天殿的决议,老身早已知晓,既然不南迁,那就必定是要开战了!”
张祁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于谦的身形骤然紧绷,那袭绯色官袍下的肩背线条瞬间僵硬如铁。
他正欲开口打断这危险的质问,继续对于谦实施“保护性禁言”,就听得孙太后一声轻唤,“于谦。”
她嗓音陡然沉了下来,像是浸透了秋夜的寒露,“今日,你须得给老身一句实话,皇帝他,当真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