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在土木堡之变后的所有政治斗争中,孙太后的选择或许才更容易被共情。
因为她首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一个女政治家。
而作为一个母亲,孙太后目前的诉求是极其朴素而纯粹的。
其一,她要确保朱祁镇能平安归明。
其二,她要守住朱祁镇,以及朱祁镇这一脉的皇位继承权,不让大统旁落他支。
其他什么“天子守国门”的大义,什么“南迁即亡国”的警告,在她心里恐怕都比不上朱祁镇的一根头发丝儿。
至于南迁后大明会不会重蹈南宋覆辙,退守江南偏安一隅后能否延续国祚?
孙太后根本不在乎。
战也好,和也罢,守城殉国也好,南迁续命也罢,只要能让她的祁镇平安归来,只要能让大明的皇位留在祁镇这一脉的血统里,任何代价都值得付出。
她眼中没有天下兴亡,没有社稷安危,没有黎民疾苦,甚至没有大明王朝的未来,她看到的,仅仅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命悬一线,等待她这个母亲去拯救。
那些关乎王朝命运的战略抉择,那些士大夫们整日挂在嘴边的家国情怀,在一位母亲最原始的护犊本能面前,全都无足轻重。
弄清楚这一点后,就能理解为什么历史上的孙太后对于谦等“救国功臣”恨之入骨了。
因为在她看来,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中的赫赫功勋,以及其在景泰朝的荣华富贵,全部都是用她儿子的性命作赌注换来的。
每一次坚决抵抗瓦剌的军事行动,每一道固守北京的诏令,都可能激怒瓦剌,增加朱祁镇被也先撕票的风险。
如果张祁没有成为朱祁钰的替身,那么按照孙太后“救子第一”的思维逻辑,她根本不会考虑打什么北京保卫战。
她心目中最理想的解决方案是,大明应当立即南迁避敌锋芒,尔后割让华北,用金银财帛向也先赎回朱祁镇。
只要她儿子能平安归来继续当皇帝,其他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所有问题都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北方领土沦丧?
那可以日后再图收复嘛。
边境百姓遭殃?
那都是可以牺牲的代价。
王朝威望受损?
反正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朱”。
所以,孙太后是恨极了于谦。
她不是恨于谦救国,而是恨他宁可冒着让她的儿子惨死在异族手中的巨大风险,也非要跟也先开战,而不是先确保朱祁镇能够活着回来。
在孙太后的观念里,当于谦等主战派在朝堂上坚持“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原则时,就等同于做好了牺牲她儿子的准备,等同于选择去用她儿子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仕途。
这对任何母亲来说,都是最残忍的背叛。
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历史上的朱祁镇本人都认为于谦有功的情形下,孙太后却始终无法原谅于谦的根本原因。
她对于谦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已然无关政治,而是源于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愤懑。
而这种源自本能的愤怒与仇恨,却远比任何政治对立都更加深刻而持久,也远比任何政治考量都更要强烈而纯粹。
因此,张祁试图调解于谦和孙太后之间矛盾的方法也十分简单粗暴。
他直接在朝堂上给于谦来了个“保护性禁言”。
他不动声色地在朝堂上给于谦划了条红线,只谈粮草兵甲,莫论国是更张。
于谦只需专注筹措粮饷、整饬军备等具体事务,而那些涉及帝位更迭、君父生死的敏感话题,则统统交由张祁这个“冒牌郕王”来应对。
如此一来,于谦依然可以运筹帷幄,但再不会因直言进谏而引火烧身,孙太后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找不到发作的由头。
用现代职场的话来说,这就是典型的“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让合适的人背合适的锅”。
只不过在大明的朝堂上,这套操作直接关系到人头落不落地的问题。
当然,张祁并未直白宣称,“本王就是不在乎朱祁镇那个昏君”,而是巧妙地以史为鉴,通过宋钦宗的悲惨遭遇,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在军事失利的情况下,任何和谈都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遮羞布。
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怎么谈都是没有用的。
那些妄图以割地赔款换取君父性命的提议,非但不能保全朱祁镇,反而可能使其重蹈宋钦宗受尽折辱的覆辙。
他更进一步指出,倘或大明仓促南迁,无异于承认南北分裂的既成事实。
届时,瓦剌极可能效法金人故智,扶植朱祁镇建立“伪朝”,而南迁朝廷为维系正统,必将另立新君。
如此“二帝并立”之局一旦形成,即便朱祁镇日后得以侥幸归国,也不过重演宋钦宗向高宗乞居太乙宫,欲出家为道以苟全性命而不可得的凄惨结局。
果然,张祁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一出,南迁派顿时噤若寒蝉。
南迁派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鼓吹迁都,无非是倚仗孙太后的支持。
而孙太后的权力根基,恰恰建立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伦理体系之上。
她与朱祁镇不仅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更是休戚与共的政治同盟,可谓是真正的“母子一体”。
天子在,则太后尊,天子废,则太后危。
倘若南迁导致朱祁镇沦为宋钦宗一般的傀儡,甚至因局势动荡而丧命,那孙太后所依仗的政治权威必将轰然崩塌。
到那时,即便朝廷南渡,她的地位也将如无根之萍,再难维系听政之威势。
南迁派争来争去,若最终反而动摇了她赖以生存的权力根基,岂不是自掘坟墓?
因而这一致命要害正是张祁才能施展的绝杀,也是于谦身为臣子永远无法直言的禁忌。
于是殿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张祁那番将朱祁镇比作宋钦宗的诛心之论,犹如一柄利剑悬在众人头顶,连最敢言的御史都低垂着头不敢对视。
于谦始终保持着跪姿,身形凝滞如雕塑,他比谁都清楚张祁这番话的分量。
这个家奴是在用郕王的身份替他挡下最危险的政争,是在用最狠辣决绝的方式尽力保护他,让他免于直面孙太后之怒。
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于谦猛地以袖掩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那胸腔里止不住的翻涌咳喘让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咳嗽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不休,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殿前传来窸窣的衣袍摩擦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绯红锦鸡补子官服的老臣颤巍巍出列。
乌纱帽下,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浑浊的双眼却仍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他身形佝偻如枯松,双手扶着玉带缓缓下拜时,指节突出的双手不住颤抖,朝服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松垮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紫色的血管。
只见那老臣一捋衣袖,启口道,“若论南迁之利,满朝诸公,恐无一人比老朽更知其便!”
“昔年臣于永乐二十二年奉召北上,入朝任行在礼部侍郎,彼时仁宗皇帝初登大宝,深知南北供给之艰,老臣遂上书陈言十策,力陈北京漕运艰难、供给繁费之苦,劝谏仁宗皇帝还都南京。”
“仁宗皇帝宽厚仁明,深思熟虑,最终亦嘉许采纳,然天命有归,仁宗皇帝圣寿未永,宣宗皇帝嗣位后,仍遵太宗皇帝遗训,深耕北方。”
张祁听到这一节,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老者,此人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的胡濙。
胡濙突然话锋一转,“然则今日之势,却与当年迥异!昔年太祖皇帝定鼎之初,虑及北疆之忧,分封九大塞王,以屏藩九边,使诸王‘外御强虏,内固根本’,故而燕、宁、代、谷诸藩皆坐镇险要,各守要冲,九边固若金汤,此乃祖宗深谋远虑之制!”
“然则太宗皇帝靖难之际,曾许以割让大宁之地,以换取兀良哈三卫出兵相助,及其登极,果真南迁宁王于南昌,徙大宁行都司于保定,使故地沦于蒙古之手。”
“此事虽无明诏可考,然观其结果,大宁卫形同弃土,大宁故地尽入蒙古兀良哈三卫之手,边疆再无屏障,蒙古铁骑直逼京畿,屡屡犯塞。”
“此非一时之患,而是长远之忧,臣窃以为,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并以陵寝定于斯,非仅因龙兴之地,实欲使后世子孙铭记北疆之患,不可轻弃寸土。”
“昔年大宁之失,已使九边门户洞开,今若再弃北京,则蓟辽屏障尽撤,虏骑可朝发夕至,试问长江天堑,能挡得住瓦剌铁骑几时?”
胡濙说到此处,苍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沉痛,“再观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一征斡难河,摧本雅失里之锋;再战忽兰忽失温,碎马哈木之胆;三扫屈裂儿河,焚阿鲁台之积聚;四巡大漠,慑群虏之魂魄;五出榆木川,虽龙驭上宾,而胡骑不敢南窥。”
“凡此五征,竭天下之力,劳将士之血,何为也?惟欲犁庭扫穴,永绝北患!太宗皇帝銮舆亲征,躬擐甲胄,非好大喜功,实为社稷万世之计!”
“今若轻弃北京,还都南京,则九边藩篱尽废,胡马可直抵居庸,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二十载,亲冒矢石所得之土,将复沦于腥膻,将士浴血奋战所拓之疆,终拱手让于虏寇,如此,则五征漠北之功,尽付东流,数十万将士之血,徒洒荒原!”
“昔年靖难之役,太宗皇帝以北平一隅而取天下,如今形势虽危,却远未至山穷水尽之境,北京城高池深,尚有十万人马,宣府、大同诸镇兵锋犹在,勤王之师旦夕可至,北方山河险固,绝非必亡之地!”
“太祖皇帝分封塞王,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皆为此日之防,北京者,非特一城,实乃社稷之盾,守之则北虏震慑,弃之则边疆荡然。”
胡濙须发皆张,情绪激昂,“臣敢问,若南迁之后,他日瓦剌挟陛下据北京称制,届时九边诸王是当奉南都新诏,还是尊北狩旧主?非徒弃疆土,实乃自乱宗法,动摇国本啊!”
这一席话掷地作金石声,尤以“无一人比老朽更知其便”一句,令满朝震动。
仁宗朝时南迁之议的首倡者,今竟成主战之砥柱,个中深意,令人扼腕。
胡濙说到痛处,突然踉跄跪地,那枯瘦的身躯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晃,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竟至痛哭失声,“老臣愚钝,未能早谏,方才遗下今日之患!”
就在这悲怆之际,殿角突然炸响一声尖利的叱喝,“敢言南迁者,斩!”
张祁猛然回首,但见一个身着蟒袍的宦官正戟指怒目,那根颤抖的手指直指南迁派首领徐珵的鼻尖。
这一声叱喝,犹如惊雷劈开阴云,又似利剑斩断乱麻。
电光火石间,原本跪地咳嗽的于谦突然挺直脊背,重重叩首,“敢言南迁者,斩!”
虽久咳伤喉,其声却如金铁交鸣。
紧接着,陈循、胡濙等重臣纷纷以头抢地,苍老的声音混着哽咽,齐声高呼,“敢言南迁者,斩!”
这呼声初时三三两两,继而如星火燎原,终成滔天巨浪。
从六部尚书到科道言官,从勋贵武臣到翰林学士,文武百官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一波接一波跪伏在地。
呐喊声从最初的参差不齐,渐渐汇成震耳欲聋的声浪,“敢言南迁者,斩!”
“敢言南迁者,斩!”
“敢言南迁者,斩!”
“斩!”
“斩!”
“斩!”
……
张祁坐回了王位上,目光扫过殿中黑压压跪伏的群臣,最终如利箭般钉在面如槁木的徐珵身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南迁之议已成绝响。
那一声声“斩”字,恰似一柄柄利剑,不仅斩断了仓皇南逃的退路,更在煌煌大明的脊梁上,用滚烫的烙铁刻下了永世不可磨灭的誓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恍惚间,张祁仿佛看见永乐大帝的英魂正屹立在奉天门中,那袭龙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