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呈秀与阎鸣泰二人在阅卷房内,眉头紧锁,死死盯着那份试卷上“使太宗生于今世,当与厂臣共襄盛举”这句话,仿佛要从这寥寥数字中看穿背后的深意。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他们满是疑惑的面庞,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莫非这是我们的门生?”崔呈秀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揣测,“可若是我们的门生,行事不该如此隐晦。”
阎鸣泰微微摇头,目光中透着思索:“若真是咱们的人,早该迫不及待地投靠魏千岁,以求飞黄腾达了。
至于梁良,之前魏良卿去拜访,却被左光斗那老匹夫从中作梗,显然他还在观望,并未依附任何一方。”
崔呈秀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猜疑与不屑:“若不是门生,又怎会写出这般露骨奉承的话?
莫不是梁良那小子故意为之,想以此来迷惑众人,好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
况且,咱们那些门生是个什么水平,你我心里清楚,写不出这等文章。”
两人的思绪被这句话轻轻一勾,仿佛被柔韧的藤蔓死死缠住,身不由己地坠入一座雾气弥漫的迷宫。
脚下的石径爬满了湿漉漉的苔痕,每走一步都带着滑腻的触感。
抬头望去,本应高悬夜空的星子,竟诡异地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而那如水的月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揉碎,化作千万点流萤,在迷宫中那些无路可寻的黑暗角落里,闪烁不定地浮游着。
此时,崔呈秀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将试卷递给阎鸣泰:“阎侍郎,你把这卷子给黄道周和陈仁锡看看,他们心思缜密,说不定能瞧出其中的门道。”
阎鸣泰接过试卷,疾步走到黄道周面前,双手递上:“黄经筵,崔大人请您看看这份试卷,实在是有些棘手。”
阎鸣泰说完,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袍角带起一阵微风,转瞬便消失在房门外幽长的廊道之中。
黄道周接过试卷,开始仔细阅读起来。
起初,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这考生的文笔流畅自然,见解独到深刻,字里行间尽显才华,确实是多年难遇的人才。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使太宗生于今世,当与厂臣共襄盛举”这句话时,眉头瞬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神中满是警惕与疑惑。
“这考生,莫非是阉党门生?”黄道周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如同重锤一般,在周围的空气中砸出一片紧张的涟漪。
姜曰广、陈仁锡、刘鸿训和傅冠见黄道周神色凝重,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陈仁锡看了一眼试卷,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
黄道周满脸不解:“明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为何发笑?”
陈仁锡指了指试卷,压低声音道:“幼玄兄,你不妨仔细想想,这卷子到现在都还未批注等级,若真是阉党门生,那些人早就迫不及待地给捧上天了。
可如今这般,说明这考生并非阉党。但按常理,他既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党,又没在试卷里讽刺阉党,至少也该给个三等。可为何一直拖着不定呢?”
黄道周恍然大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是说,此子身份特殊,背后定有大人物?”
陈仁锡点点头,目光依次扫过众人:“诸位不妨猜猜,这神秘考生背后到底是谁?”
几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领神会地取来一张白纸,写下一个字。展开一看,竟都写着“圣”字。
黄道周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圣人?莫非是……”
陈仁锡笑道:“正是。
幼玄兄可还记得,前年南直隶有位少年,年仅十三岁便高中解元,轰动一时。
当时南直隶主考官上奏圣上,杨涟和左光斗认为他太过年轻,不宜高中,怕坏了科举规矩。可崔呈秀却极力支持,认为此子天赋异禀,不可多得。
双方为此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圣上亲自保举了他。”
黄道周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梁良!我竟一时没想起来。”
陈仁锡点点头,继续说道:“梁良之父梁文景,曾任南京兵部左侍郎,为官清廉,政绩斐然。后来为照顾年迈的父亲,毅然辞官回乡。他与圣上关系不错,但从未恃宠而骄,始终保持着谦逊低调。有这样的家风熏陶,梁良这孩子,倒是个难得的可塑之才。”
刘鸿训听到此处,忽然将手中的白纸揉成一团,神色凝重,沉声道:“此子若归阉党,以他的才华,恐成第二个阮大铖,到时候,朝堂之上怕是再无宁日!”
黄道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如今主考官皆是阉党之人,即便我们给他个低名次,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将他推上高位。
倒不如我们先给他个第三名,既不得罪阉党,也能卖个人情。或许梁良会对我们心存好感,暂时不会加入阉党,我们也能多争取一个助力。”
陈仁锡等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于是,黄道周将试卷送还阎鸣泰,神色平静,淡淡说道:“此卷文理优长,见解卓绝,可列为二等。”
阎鸣泰接过试卷,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连忙将卷子递给崔呈秀。崔呈秀看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二等?未免太低了些。
此子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当列上等!”
暮色沉沉,如墨般晕染开来,给贡院披上了一层黯淡的纱衣。
一名小吏怀揣着那份被反复审视、承载着各方期待与算计的试卷,脚步匆匆,在蜿蜒的廊道中穿梭,最终在主考官的房门前停下。他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屋内传出顾秉谦略显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小吏推开门,躬身进入,双手将试卷呈上。顾秉谦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接过,身旁的魏广微也赶忙凑了过来。
顾秉谦戴着玳瑁边框的老花镜,眯起眼睛,逐字逐句地审阅着。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试卷的边缘,时而微微点头,时而轻捻胡须。
“此子文风稳健,”他开口说道,声音不疾不徐,“策论切中时弊,对当下局势剖析得鞭辟入里,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说着,他将试卷递给魏广微。
魏广微连忙接过,眼睛快速扫过纸面,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阁老所言极是,”他附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手扶正自己的官帽,“此子虽非阉党门生,却也未与东林党有瓜葛,是个可争取之人。
依我看,不如给他个第二名,既彰显咱们选拔人才的公正,又能拉拢人心,日后也好为我们所用。”
顾秉谦听完,微微皱眉,陷入了沉思。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脚步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许久,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魏广微,镜片后的眼神透着精明与算计。“此事还需慎重,”他低声说道,“这第二名,关乎各方颜面,不可草率。”
魏广微上前一步,轻声道:“顾阁老放心,如此安排,定能皆大欢喜。”
顾秉谦又思索了片刻,终于,他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就这么定了,第二名。
陡然间,一阵凌乱且急促的脚步声从廊道尽头迅猛传来,好似密集的战鼓被疯狂擂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敲出令人心跳加速的紧张节奏。
眨眼间,一个身着飞鱼服的东厂番子猛地撞开房门,那扇门被大力推得重重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屋内两人浑身一震。
番子昂首挺胸,神色间满是毕恭毕敬,可周身又透着股狐假虎威的嚣张劲儿。
他双手背后,扯着嗓子高声说道:“顾大人、魏大人,厂公特别交代,这份试卷的考生颇受当今圣上重视,名次务必要靠前!”
顾秉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旋即镇定下来,微微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已经将他列为第二等了,这名次可不算低,厂公那边,还望你如实回禀。”
东厂番子神色未变,恭敬回道:“那我就回去复命了。”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待那番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顾秉谦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
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试图借此稳住心神,嘴里忍不住嘟囔道:“这算什么事儿,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如此莽撞,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主考官!”声音里满是被冒犯后的恼怒。
魏广微也不禁一怔,脸上闪过明显的不满,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仗着厂公的势,就如此肆意妄为,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顾了。
虽说我们同为阉党,可他这般行径,也太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