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公子在长宁布庄的短暂停留,就像是一滴清水滴入了滚烫的热油之中,整条街在霎时间沸腾了起来。
有很多不知道周家和鲁家商战的人,只是惊叹于沈家公子的大手笔。
直接清空存货,这是何等的豪气!
只能说,不愧是沈家,还得是沈家啊!
而那些知道周家和鲁家最近这些日子纠葛的人,心头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啥意思?
周家和鲁家说起来也算有钱,可也就是两个富商罢了,但就这么个小破事情,牵扯进来一位朝廷致仕的侍郎、扳倒了苏州府的一名推官、如今洪家和沈家更是双双入局,居然还各站一头。
他娘的,明明是个小事情,搞得跟夺嫡一样,还给人整激动起来了!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但身在局中的人就麻了。
比如此刻还傻眼站在长宁布庄之中的胡文静,矮胖的身子微微颤抖,喉头滚动,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如果他是坐在铺子里或者家里,听人跟他说,在长宁布庄和周家大势已去的今日,沈家会出手,还派出大公子沈霆亲自来表明态度,将长宁布庄的所有存货都买了,他一定会跳起来扇手下一巴掌,怒斥他的胡说八道。
但这是他亲眼所见,便是再不相信,也无法否认了。
他心头无语,你们周家要有这一层关系,你他娘的早说啊!
我何必要去跟着鲁家上蹿下跳的啊!
就仿佛在女支女心里,天底下没有人是不卖的一样,在他这种人心头,已经悄然认定了,周元礼先前的坚决,压根就不是什么狗屁骨气,纯粹是有底气罢了。
同时,心眼复杂如他,还想到了另一点,洪家只派了管家,沈家却派出了嫡长子,这当中分量和支持力度的差距,似乎意味着很多啊!
同样明白这个道理的,还有洪家的管家。
在得知消息之初,正好在城中一处采办一些家中所需贵重物资的洪管家,压根就不信。
但听着报信之人言之凿凿,又明白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对方也肯定不敢胡言乱语诓骗自己,便又惊又怒地匆匆赶往了主街。
沈家这是要干什么?!!!
沈家的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行,就像沈家这些年的步子一样,平静而沉稳。
“沈公子!”
随着外面响起一声呼喊,马车悄然停住。
一个合格的马车夫,自然知道什么情况自己该停。
马车旁的护卫隔着车帘轻声提醒道:“大公子,是洪家的管家。”
沈霆挑开侧帘,看着站在马车旁的洪府管家,“有事?”
面对沈霆,洪管家态度倒不敢如在鲁博昌面前般张狂,恭敬道:“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霆淡淡道:“有话就在这儿说。”
洪管家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沈公子,鲁家的事情,是我家老爷亲自安排的,您忽然出手,帮助周家,这是何意?”
沈霆闻言,身子朝外探了探,将上半身支出了侧窗,朝洪管家招了招手。
洪管家迈步走近,准备听听沈霆的悄悄话。
啪!
谁也没想到,沈霆直接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得洪管家一个趔趄。
在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之际,他听见了沈霆冷冷的声音。
“洪家有什么说法,也是洪家的主子来找我们沈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奴仆发话了!”
说完,车帘放下,马车重新启程,只留下在懵逼过后,捂着脸,眼神满是愤怒与怨毒的洪管家。
......
苏州府的知府林满,此刻并不在苏州府衙之中。
他正坐在苏州城郊,一处隐秘的庄园内,听着眼前的美人轻启朱唇,从绣口中吐出温柔起伏的调子,摇头晃脑,一脸享受。
当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愠怒,等看清来人之后又迅速消散。
在苏州,或者说江南地界上,商人一种颇为魔幻和矛盾的存在。
大梁建国并没有实施如另一个时空大明初期那般强力的抑商政策,虽然士农工商的传统还在,虽然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还在,虽然北方的土地上,商人的地位颇低,限制也不少......
但就像齐政那天与沈千钟所言,政策只有去契合时代,而不能强行矫正时代,如今科举大行其道,有钱去考的都是商帮的子弟和地主士绅的子弟,连带着商人的地位自然有了拔高,这是谁也压不下去的。
在江南,普通社会层面上的商人,已经可以拥有普通平民一样的社会地位,再加上资金实力,甚至还隐有超越。
但对于豪商巨贾而言,那可就不一样了,金钱开路,长袖善舞,一张张利益网络的织就,也让这些人的地位在悄然间爬升到了一个很恐怖的地步。
甚至有些地方,表面上大家似乎依旧遵循着国策抑制商人,表面上依旧是朝廷在行使权力,但真正能定下来事儿的,已经变成了背后的大商人。
江南商会成员、苏州商会会长洪成在苏州没有说成为幕后太上皇那般厉害,但也足以在林满面前平起平坐。
身子修长,样貌颇为儒雅的他挥手让房间中其余人都下去,径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林满笑着道:“聊聊天,不至于把人都赶走了吧,这女人过来暖暖手也是好的嘛。”
洪成平静道:“她们可不是你府上那株刺聋了耳朵的并蒂莲。”
林满闻言一挑眉,不是对洪成的言语有什么不满,而是察觉到了洪成要跟他说些大事。
“出什么事了?”
“沈万钧让儿子去了一趟长宁布庄,将长宁布庄所有的东西都买空了。”
林满瞬间眉头一皱,“当真?”
他的话是下意识的惊愕而不是质疑,所以洪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咱们如何应对?”
林满默默起身,缓缓踱步,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幻不定。
沈家的实力不容小觑,是绝对的巨大变数。
过得一阵,他终于开口道:“不急,也不动。前些日子接到京城消息,卫王的仪仗已经到了淮安,再有个数日,就将抵达扬州,他若是先去南京,那咱们就安排人去南京,那儿咱们人多,也不怕。若是直接来苏州,那咱们就在苏州给他送礼更好。”
洪成挑眉,“意思是说,咱们就这么僵着?”
林满点头,“维持住这个态势就好,沈家进来,声势大些,对我们不一定是坏事。你们两家下场,这事儿就坐实了,人尽皆知,岂不正合我等之意?”
“那若是沈家不这么想,要兴风作浪怎么办?”
林满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冷笑道:“若是沈家倒了,大家都能吃顿饱的吧?”
洪成微微一笑,“大人们吃肉,我们跟着喝口汤就行。”
......
运河上的晨雾早已散尽,夕阳洒在河面上,船头破水,碾碎了一河金鳞。
水光将舷窗旁的青年人那张英武的侧帘,映得半明半暗,就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船身在暗流中微微摇晃,他撑住窗棱的手青筋暴起,目光坚毅,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掌中握着的不是粗麻绳,而是万顷江山的缰辔。
舱门被轻轻敲响,而后推开,心腹随从将一盒糕点放在桌上,笑着道:“殿......公子,明天就要下船了,早些休息吧。”
卫王皇甫靖扭头看着他,神色严肃道:“言语上多注意点,不要再露马脚。”
心腹立刻肃容称是,而后心头暗叹,船越来越靠近苏州城,殿下也越发严肃了,看来这心里的压力是着实不小啊!
卫王回到椅子上坐下,“田七那边怎么样了?”
“先前咱们在常州府歇息的时候,收到了他派人快马来传的信,他已经到了苏州,在热闹的十泉街盘了一家铺面,正加紧准备,想来等咱们到的时候,就能准备得差不多。”
卫王点了点头,“让大家都机灵点,最后这点水路走完,真正的硬仗就要来了。”
“是!”
随从离去,舱门关上,卫王打开糕点河,看着河面上的炫目的金光,感受中大船碾过水面时的暗流,将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苏州,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