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平阳县霍府的窗棂透进微弱的晨光。霍夫人已经醒来，她披着一件绛紫色的锦缎外袍，坐在案几前慢慢啜饮着一盏清茶。茶是上好的蜀地蒙顶，汤色清亮，香气却浓郁得能驱散清晨的凉意。
“夫人，行李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贴身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将一盆温水放在铜架上，“平阳县令送来的那些绸缎和漆器，奴婢已经让人单独装箱，免得路上磕碰。“
霍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侍女，望向门外空荡荡的庭院。茶盏在她指间转了一圈，温热的瓷壁贴着掌心，却暖不进心里去。
“王文君那边...有消息吗？“显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清晨的宁静。
侍女摇摇头：“回夫人，还没有。“
霍夫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节奏缓慢而规律。“再等一个时辰。“她说，“若是还不来，我们便启程。“
庭院里的梧桐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啼叫，声音清脆却单调。显走到窗前，看着院中忙碌的仆役们将箱笼一件件搬上马车。霍家的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此刻都轻手轻脚地忙碌着，生怕惊扰了夫人的清净。
时间像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逝。霍夫人换上了一身正式的曲裾深衣，墨绿色的衣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系着白玉带钩。侍女为她梳了一个高髻，插上金步摇和玉簪。
“夫人，都收拾妥当了。“管家在门外恭敬地禀报，“车马已在院外候着。“
霍夫人的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庭院门口，那里除了两个站岗的侍卫，再无他人。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看来是不能强人所难啊。“她自言自语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走吧。“
车队缓缓驶出驿馆，向平阳县城门方向行进。显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内，透过纱帘望着街道两旁早起忙碌的百姓。市集已经开张，卖菜的农妇、挑担的货郎、赶着牲畜的牧人。
“夫人，前面就是城门了。“车外的管家提醒道。
霍夫人正要回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掀开帘子一角，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正从侧巷冲出，马背上是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是王文君。
“停。“霍夫人简短地命令道，车队立刻停了下来。
王文君勒住马缰，在马车旁停下。她的脸颊因为急促的骑行而泛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鬓边。她翻身下马，动作有些笨拙，显然并不常骑马。
“民女王文君，拜见霍夫人。“她屈膝行礼，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不稳。
显示意侍女打开车门，她亲自探出身来：“王姑娘，你这是...“
王文君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夫人昨日所言，文君思考了一夜。若夫人不嫌弃，文君愿随夫人前往长安。“
霍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满意的笑意。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王文君今日穿了一件素白的曲裾，腰间系着淡青色的带子，朴素中透着清雅。她的眼睛明亮有神，眉宇间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
“为何不早些来呢？“霍夫人问道，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
王文君咬了咬下唇：“夫人，文君...文君有自己的顾虑。“
霍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轻笑出声：“上马车吧，我们边走边说。“
王文君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城内方向，随后将马缰交给一旁的侍卫，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部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绣垫，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巧的铜制熏香炉，正袅袅升起一缕青烟，散发着淡淡的沉香气味。霍夫人示意王文君坐在自己对面，然后轻轻敲了敲车壁，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你骑马来的？“霍夫人问道，目光落在王文君被缰绳磨红的手掌上。
王文君点点头：“回夫人，我怕赶不上。“
“怎么？和我去长安就这么难决定？“
王文君的眼睛暗了一下：“回夫人，是父母舍不得文君。“
霍夫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从案几下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王文君：“擦擦手吧，上好的獾油，能缓解疼痛。“
王文君道谢接过，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掌心。马车已经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向长安方向行进。透过车窗，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青山和近处金黄的麦田。
“你知道我为何看重你吗？“霍夫人突然问道。
王文君停下涂抹的动作，抬头看向霍夫人：“因为夫人赏识文君的琴技。“
霍夫人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块绣帕：“因为这个。“
王文君认出那是自己绣的帕子，上面是一幅精巧的“蝶恋花“图案，放在平阳县乐府的住所里面，那天早上去王律家走的很急没有拿，不知为何会在霍夫人的手中，于是不解地看着她。
“这针脚，这配色，还有这构图...“霍夫人轻轻抚摸着帕子上的刺绣，“我在长安见过无数绣品，能绣出这般灵气的，不超过三人，你不光琴艺高超，更是有一双巧手啊。“
霍夫人看向王文君，发现了她带有疑惑的眼神，于是接着说道：“这条帕子是昨日你们三人赴宴时，我命人搜查了你在乐府的住所以及王律的家。“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王文君下意识扶住车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霍夫人却坐得稳稳当当，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有晃动。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仿佛有人将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
“夫人...都找到了什么？“王文君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却仍有一丝颤音泄露了她的恐惧。
霍夫人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马车微微颠簸，茶汤在盏中晃动，映出扭曲的光影。
“该找到的，都找到了。“霍夫人啜了一口茶，目光透过袅袅热气审视着王文君，“比如你藏在枕下的那封未写完的信，原来你是王莽的女儿，怪不得会有如此高超的琴技与绣工。“
王文君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那封信她从未寄出，里面写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
“夫人为何要...“王文君的声音哽住了，她感到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为何要调查你？“霍夫人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以为我的周围会缺好的乐师吗？开始我只是好奇，所以命人去搜查，当我发现这条手帕的时候，我知道你有这样的绣工，而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才萌生了带你回长安的想法，再说了我会随随便便带一个陌生人回长安吗？每一颗棋子都必须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棋子。这个词像针一样刺入王文君的心。她垂下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掩饰着眼中翻涌的情绪。
“棋子？“王文君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丝帛在她掌心皱成一团乱云，“夫人是说...文君只是您的一枚棋子？“
霍夫人忽然掩唇轻笑，那笑声如冰泉击玉般清冽，她用手抚平了王文君掌中被抓皱的手帕。
“傻孩子。“她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嘲弄，“你且看看这人世间谁又能不被当作棋子呢？不知有多少人费尽心力想当我的棋子呢？远的不说就说王律，他之所以收留你，认你为女儿不就是利用你巴结我，当我的棋子吗？“
她的手指突然收拢，将绣帕攥入掌心：“再说你父亲王莽和哥哥王忽“指尖一松，绣帕飘落在王文君膝上，“不就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弃子吗？“
马车碾过官道上的碎石，颠簸间霍夫人发间的金步摇纹丝不动。她俯身拾起绣帕，突然用帕角拭去王文君额角的细汗：“好孩子，你该庆幸自己还有用处。这世上有多少人，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指甲轻轻刮过王文君的脸颊，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红印：“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光能赦免你父亲的，让你父女二人相聚，还能让他官复原职。“
王文君猛地抬头，她惊慌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希望，“夫人究竟要文君做什么？“提到父亲，她不再感到恐惧了，只要能救父亲，她不在乎自己的感觉，哪怕是给别人当棋子。
霍夫人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那方绣帕，在膝上缓缓展开。蝶恋花的图案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绢面上飞出来。
“我说过，我看重你的手艺。“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刺绣，“这技法，连未央宫的尚衣监都未必能及。“
王文君攥紧了手中的绣帕，指节微微发白。她抬眸望向霍夫人，声音轻得几乎被车轮声碾碎：“夫人要我...绣什么？“
霍夫人唇角微扬，抬手将车帘掀起一角。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已近在眼前，朝阳为青灰色的砖石镀上一层金边。“不急。“她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发出规律的轻响，“等到了府上，我自会告诉你。“
马车驶过城门阴影时，霍夫人忽然倾身向前。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将王文君笼在其中。“你父亲的事...“她压低声音，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王文君颤抖的唇瓣，“除了我，这长安城里再无人知晓。“
王文君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她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文君明白，一切听凭夫人安排。“她的声音柔顺得像一泓静水，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死死掐进了掌心。指甲陷进皮肉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厌恶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就像厌恶春日里黏腻的柳絮。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单调而沉闷。王文君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想起第一次学琴时的情形。父亲握着她的手拨动琴弦，笑着说：“我儿指节修长，天生就该抚瑶琴。“那时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焦尾琴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而现在，这双本该随心奏乐的手，却要沦为权谋的工具。
马车转过街角，惊起一群麻雀。王文君恍惚看见李婉站在巷口对着她笑，说起来只是相处了两日，但在她心里已经将李婉当作自己的母亲了，她原想着今日欲擒故纵，不管王律心里有什么盘算，借着霍夫人赏识将王律和李婉都接到长安，也算报了他这大半年的收养之恩，可如今她只能先考虑自己的父亲王莽了。
“到了。“霍夫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霍府的重重楼阁在眼前展开。王文君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柔软的念想狠狠压回心底。现在，她只能做一把锋利的剑，先斩断困住父亲的枷锁。
“夫人。“她主动扶住霍夫人伸来的手，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文君定不负所托。“阳光照在她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好孩子，这才懂事。“霍夫人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王文君垂下眼帘，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琴，先生教她弹奏时说：“琴音如人，七分在指，三分在心。“如今她终于明白，在这权势倾轧的长安城里，活着何尝不是如此——七分顺从做给旁人看，三分不甘深埋心底。
马车驶过影壁时，惊飞了几只栖息在太湖石上的麻雀。王文君望着那些仓皇逃窜的小生灵，忽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只被金丝笼困住的雀鸟。只是她的笼子更精致些——用琴弦为栅，以绣线为栏。
“夫人说得是。“她轻声应和，声音柔顺得像一匹熨烫妥帖的素绢，“文君这点微末技艺，能为您所用是福分。“指甲却早已掐进掌心，那点锐痛让她保持着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