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十月初六,沈阳皇宫正殿。
陈新甲缓步入殿,作为大明大使,他虽然被冷落了一个多月,但此刻举止依然从容。
他按明朝礼仪向皇太极行礼:“大明大使陈新甲,见过大汗。”
皇太极端坐于主位,莽古尔泰等一众贝勒以及后金文臣坐在一旁,皇太极目光沉稳地打量着这位明使。
皇太极缓缓开口,语气平和中略带疏离:“明使远道而来,免礼贵使此来,想必是为了前些时日莽古尔泰一行在贵国遭遇的不测?”
陈新甲神色不变:“正是。大明与贵国刚刚议和,彼此互派使节,本应开启两国和平新局。此次莽古尔泰大人一行遭遇不测,我朝上下同感震惊。皇上特派在下前来,一是表达歉意,二是承诺彻查此事。”
“哼!”莽古尔泰终于按捺不住,“大明口口声声要和谈,却在我等回程时设伏袭击,这分明是…”
“莽古尔泰。”皇太极轻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依然凝视着陈新甲,“明使此言,倒是诚恳。只是这诚意,还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陈新甲微微躬身:“此言有理。大明必将尽快查明真相,绝不姑息。还请大汗给予时日。”
这时坐在皇太极左手的大贝勒代善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几分愤怒:“明使,你可知道阿济格是我大金最好的军医?他精通各种疑难杂症,更是掌握了许多蒙古医术的精髓。如今他在归途中遇害,这损失岂是一句‘绝不姑息’就能弥补的?”
莽古尔泰立即附和道:“不错!我等此行就是为了取得天花预防之法。如今非但没有得到,反而损失了阿济格。明国这是何等用心?”
陈新甲听着两人咄咄逼人的质问,心中暗自思忖。
一路同行时,莽古尔泰待他颇为友善,如今却一反常态,与代善一唱一和地发难。
他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莽古尔泰若表现得太过亲明,难免会引起皇太极的猜忌。
“两位大人息怒。”陈新甲不卑不亢地说道,“虽然大明关于预防天花最好的吴太医因故未能同行,但他已将天花预防之法详细教授给他的两名得力助手,而这两名助手此行会助后金推广天花预防之法。”
莽古尔泰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陈新甲:“你的意思是,要用两个区区太医助手,来换我们后金的阿济格大夫?阿济格精通医术,在我后金医道传承中地位崇高,岂是几个助手可以比拟的?”
代善立即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讥讽:“既然明国觉得可以这般交换,不如我们后金用一个大汗加四个贝勒,与你们大明的皇帝来换如何?按你们的算法,我们这边可是大大吃亏了。”
面对如此尖锐的挑衅,陈新甲并未立即回应。
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两名随从。
那两人身着官服,举止沉稳,显然并非普通随从。
莽古尔泰注意到陈新甲的目光,不禁问道:“这两位可是大明的医师?”
“非也。”陈新甲转回头来,神色平静,“这二位乃是我朝史官,奉陛下之命,专门记录大明与贵国签订和约后的一切。”
皇太极看向陈新甲身后的两名史官,语气缓和:“方才代善所言,诸位不必记录。此等言语,有损两国友谊。”
其中一名史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大汗的话,臣等身为大明史官,职责便是将所见所闻如实记录在册。”
代善闻言大怒:“皇太极大汗开口,你们这些明国史官,竟敢不给面子?”
史官神色不变:“就算是我朝当今圣上,也无权干涉史官撰写史书。”
“好个不知死活的史官!”代善冷笑一声,“既然你们如此不给后金面子,那就让我看看,是你们的笔头硬,还是我们后金的屠刀硬!”
史官抬起头,目光坚定:“后金的屠刀固然锋利,但可杀尽天下史官乎?纵使杀尽天下史官,又岂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陈新甲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面对史官的刚直,他也无能为力。
皇太极见状,神色和缓下来,转向代善:“身为大金贝勒,不要动辄喊打喊杀。两国刚刚议和,更应注重礼仪往来。”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陈新甲:“据莽古尔泰禀报,这预防天花的方法名为'牛痘接种法',是取病牛身上的痘荚接种到人身上,是这样吗?”
“正是。”陈新甲躬身应道。
皇太极微微皱眉:“此法闻所未闻,让人难以接受。”
代善正要开口,却被莽古尔泰轻轻拉了一下衣袖,只得作罢。
陈新甲缓缓道:“临行前,我朝陛下特意召见在下,言明牛痘接种法将从御林铁卫开始推广。若大汗有疑,大可派人前往京城,亲查接种效果。”
皇太极闻言沉默不语。
他心中思量:若此法当真有效,明军便可借天花之势,令我后金军队不战自溃。可若真有如此利器,明朝又为何愿意轻易传授?
良久,皇太极抬头看向陈新甲:“既如此,明使可安排医师在我后金境内推广此法。”
范文程从殿下站起身来,向皇太极躬身行礼:“大汗,臣随莽古尔泰大人出使大明,亲见明国崇祯皇帝。以臣之见,大明确实有意与我后金和平共处。”
“哼。”代善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中满是轻蔑。在他看来,这个从大明投奔而来的文臣,不过是个背主求荣之徒。
殿内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范文程面色不变,仿佛没有察觉到代善的鄙夷。
皇太极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若有所思。
皇太极看向陈新甲:“明使在我后金已逗留月余,却一直未能召见,实属抱歉。并非本汗有意怠慢,实是近来后金政务繁忙。”
陈新甲微微躬身:“大汗言重了。使臣奉命而来,自当恭候大汗召见。”
皇太极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本汗能感受到明朝与后金和平共处的诚意。今晚,本汗设宴款待明使,以表谢意。”
“多谢大汗厚爱,陈某定当准时赴宴。”陈新甲恭敬地回答。
皇太极轻轻点头:“今日议事已毕,诸位退下吧。”
众人鱼贯而出,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二贝勒阿敏走在最后,正要踏出殿门,身后传来皇太极的声音:“阿敏,你且留下。”
阿敏转身,回到殿中,单膝跪地:“可汗有何吩咐?”
皇太极等到殿外脚步声完全消失,才缓缓开口:“方才本汗虽同意在后金推广牛痘接种法,但此事非同小可。你暗中替本汗盯着点。”
阿敏略一思索,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可汗放心。即便要开展,我们也先找些下贱人家的子女试验。若真有成效,再向八旗子弟推广不迟。“
“你果然会办事。“皇太极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办。“
“臣领命。“阿敏恭敬地退出大殿。
殿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远处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多事之秋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