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走向土木堡
塞北的暮色里,土木堡的夯土城墙像一具折断的骸骨,铁锈色的残阳正从箭楼残基的豁口汩汩流淌。风卷起灰黄的沙尘,掠过断墙上焦黑的箭孔,发出空竹般的呜咽。那些被晒裂的城砖缝隙里,仍嵌着几粒发黑的铁蒺藜,像被岁月风干的泪滴。
很多人曾在马鬃山西麓见过这种荒芜,沙砾在砖缝间滚动时发出的细碎呜咽,如同冤魂的嘶喊声,与百余年前的那个秋日并无二致。野鹞子掠过倒塌的瓮城,翅膀掀开覆在青条石上的流沙,露出底下暗红的苔斑——那是几十万将士的血,被塞北的朔风反复蒸煮,最后凝成永不褪色的朱砂。
远处的丘陵像伏卧的骆驼,背脊被夕阳镀成焦金色。风突然转急,卷着沙粒在废墟间游荡,恍惚间裹挟着铁甲碰撞的铮鸣。一丛骆驼刺在残垣下抖动,细密的棘刺扎破了暮色,渗出几点暗红的霞光。
在历史上,人们能记得住朱祁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土木堡了。
多年之后,站立在河北怀来土木堡的战场遗址上,有些人脑洞大开,提出了一个设想,难道土木堡之变是文官集团的一场有预谋的政变吗?
提起土木堡之变的起因,说来话长。
正统十四年七月,边关奏报,瓦剌突然兵分四路南下进攻大明,原因是瓦剌对跟明朝的贸易不满。
当年大明朝初期,从永乐皇帝朱棣派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时起,就跟东亚各夷的朝贡贸易有个习惯,厚往薄来。藩国向明朝进贡土特产,明朝要回给藩国赏赐,而赏赐的价值必须比贡品高。单从商业的角度考量,这是个赔本买卖。但朝廷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目的的,就是想通过朝贡贸易向各夷彰显天朝的气度。以维系“夷狄居外,以奉中国”的国际秩序。
就是一方赚了虚名,一方赚了实惠,这也是大明朝初建国的需要。可是许多年以后,事实证明这种不遵守商业规则的买卖必然持续不了多久,甚至还会让双方反目成仇。
而这次瓦剌人直接把大明朝当成了冤大头,按照以往养成的习惯,没占着便宜就是吃了亏。本来使团的人数要求的上限是三百人,他们却是来的人数一次次增加,因为这样能得到更多的赏赐和供应。过去,明朝廷为了“和睦友好”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再的容忍他们。然而现今在国家财政不堪重负的情况下,瓦剌却仍变本加厉。
这一年,瓦剌太师也先一下子派出了两千多人的使团,还向大明谎称三千人。就连交易的马匹也是以次充好。宫里主管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在查验使团人数和马匹后气不打一处来,只同意赏赐马价的五分之一。消息传回草原,也先怒了,于是就发动了战争。这就是土木堡之变的起因。
要说这个事也不能全怪王振,大明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把人都当傻子!大明朝也有亿万人民要养活,国家的钱袋子也不是任谁都可以随便掏一把的。要怪就怪以前太纵容他们了。但究其根源,还是当年太祖皇帝和永乐皇帝把他们打轻了,留下了祸端。
如今由于明朝多年没有对北用兵,坐视鞑靼死灰复燃。在瓦剌人心下里把大明的疆土看作是他们失去的故园,还称大明为南朝,自己为北朝。总之一切是非对错都要用实力说话,大汗脱脱不花和也先认为目前草原力量强盛了,就想要继承成吉思汗的衣钵,重新塑造一个蒙元帝国二代。所以朝贡事件,也不过是个借口。
正统十四年(1449年)七月十一日,也先率领的中西路军进攻大同,一举在猫儿庄打败了大同守军,参将吴浩阵亡。边军接连失利,提督军务左都御史王翱、总兵官曹义措手不及只能入城自保,明军伤亡惨重。根据奏报“鞑贼三万余人入境,攻破驿堡屯庄八十处,掳去官员、军旗、男妇一万三千二百八十余口”。久未征战的大明边军竟是如此的不禁打,当年洪武皇帝旗下的那些荡平蒙元的英勇铁骑不再。就在这一天,京师传来消息,明正统皇帝下令御驾亲征。
二十二岁的年轻皇帝要御驾亲征去打瓦剌,在这之前,他可是没打过一次仗,不像他的先祖那样身经百战。百官闻听一片哗然,大部分人表示反对,比如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邝埜,兵部侍郎于谦等等。但是朱祁镇态度很坚定,甚至连在城外皇庄隐居养病已久的正统皇帝亲生母亲孙太后赶过来,亲自出面劝阻也没有退缩。见此,孙太后只得说:
“皇儿,对于军事你可是没有经验,千军万马的可不是儿戏,听说那个也先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你要多听听英国公张辅的意见,带上他,指挥上依靠他就行了。”
“嗯,母后还是不相信朕,以为朕还是个小孩子。王先生可是常夸朕有先祖之风呢!”
王先生?王振!一听到这个称呼孙太后心里一阵惊悸,这可是个祸害啊,但不让他跟着去怕是拦不住,便叮嘱道:
“王振是个太监,顶多写几个字还行,军事上他懂什么!当年太祖皇帝就立有祖训,宦官不可干政!在大事上你可不要听信他的。母后总觉得他是个不祥之人,会害了皇儿。”
“母后想多了,好,就听母后的,朕就多带兵将、官员,那英国公张辅老的都七十多岁了,勉为其难吧!”
孙太后听了直摇头,想了一会,无奈地又说:
“打仗不是儿戏,皇儿万不可轻敌,要步步小心!让郕王朱祁钰监国,至于留守的官员,兵部的留下左侍郎于谦就行了。”
“行,都听母后的,朕会小心!这总能放心了吧?”
朱祁镇一笑不以为然地敷衍母后道。
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位跃跃欲试的年轻皇帝,熟悉的面庞,眉眼俊挺,他是自己曾经辛苦十月生育的儿子,骨肉连心啊。但自从两岁离开自己由他的皇祖母太皇太后张氏一手抚养,九岁就扶他登上皇位,苦命的儿子!二十年了,他心里早就已经疏离了母亲。如今,除了那声“母后”之外,在他的心里母亲的重量,恐怕还不及那位“王先生”吧?
“皇儿,唉---”
孙太后心里一阵心酸,知道阻止不了他,该来的总会来,只得再次摇头,心里想:自古儿大不由娘。儿子大了,又是皇帝,后宫不得干政,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只得随他去了。好在朝廷里有许多能征善战的将军,一个也先还能翻得起大浪不成!
至于深受朱祁镇信任的王振,在这件事上,虽然起初也是不同意朱祁镇御驾亲征,担心他的安全。但看到朱祁镇坚持的态度,便转而支持他。因为他喜欢看到朱祁镇满足愿望后高兴的样子,理解一个年轻人想要仿效先祖建功立业的决心和抱负。
朱祁镇此时信心满满,立志像列位祖先,太祖朱元璋,太宗朱棣,父亲宣宗朱瞻基那样挥刀跃马,勇往直前,为大明建立赫赫战功,流芳千古。
其实在正统朝,明军也打过几场胜仗,比如三征麓川,而且今年刚刚平定了东南地区的叛乱,这给了朱祁镇足够的信心。况且京军三大营的最高统帅就是皇帝本人,只有皇帝亲自出征才能全盘调动。眼下军情紧急,朱祁镇便雷厉风行,明军只用了五天时间进行集结和备战。七月十六日,他带领京军踏上了北征之路。
皇帝御驾亲征不一般,阵仗很大,随行的各部官员一百多人,这些人后来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其中包括兵部尚书邝埜,所以土木堡之变后作为副手的兵部侍郎于谦才有机会站了出来。对于当时共带了多少兵,后世说法不同,二十万的说法是吏部郎中李贤的记录,他是随军的官员之一,应该比较准确。也有一说为五十万,其中可能包括了大量的辎重、粮草运输队伍的人力马力。
没有行军经验的朱祁镇和王振幻想着此战能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年轻的皇帝可以确立崇高地威望,在皇帝实录里填上重重地一笔。但实际情况却是,就算不打仗,把二十万大军拉出去走一圈也不容易。仓促出发的这支明军在路上遭遇了多次风雨交加,道路泥泞不勘等情况,有些士兵甚至是因伤病死在了路上。文武官员们本来就不同意御驾亲征,到达宣化时人困马乏,他们就建议不要继续走了,想歇一下,但朱祁镇和王振都不同意。
一路上望着广阔草原一片苍茫,不见人影,极易迷失方向,敌军在哪里?不了解敌情,盲目冒进是行军大忌,又有许多大臣建议退军驻扎,派部队侦查一下再行。
但朱祁镇不甘心,“还没看到敌人的影子就撤退,这不是笑话吗?”
怒了的朱祁镇还惩罚了邝埜、朱勇等几位大员,让他们跪在地上奏事。终于大军被勉强拉到了前线。
七月二十八日,明军抵达了大同的阳和城,此时阳和城外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亲眼见到战争的血腥和残酷,许多兵士不由地心生恐惧。看来大同官兵在这里刚刚跟瓦剌也先干了一仗,明军几乎全军覆灭,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战死,都督石亨一个人逃跑了。说起石亨,他可是曾经令蒙古人最怕的明军将领,另一个就是杨洪,之前,他们多次击败蒙古的瓦剌和兀良哈部,战功累累。在之后的北京保卫战中,石亨又立下了大功。这么牛的人物现在被打的狼狈逃窜,可见瓦剌骑兵有多强悍。
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正统皇帝做何感想。但是此刻毕竟已经带来了大批精锐,倚仗城高墙厚的大同城防,还是可以一战的。
但是也先却是老谋深算,在明军进入大同之前,他就撤退了,根本不跟你打攻防战,这就是土木之败的根本原因。除了大明边防废弛,京军长途跋涉士气低落外,双方在情报上的差距非常明显,也先对明军的动向了如指掌,而明军对战场的形势茫然无知。
接着是老天爷不给面子,明军进入大同时突然风雨大作,他们发现瓦剌已经退到了塞外,这时,大同镇守太监郭敬过来,告诉王振:
“干爹,此刻,如果大军继续前行,将正中也先下怀,有凶险啊!”
这个郭敬不是个善类,他是王振派到边防的重要城镇大同出任监军的宦官,是王振的忠实心腹。曾受王振的指示,私自制造了大量箭支卖给瓦剌人牟利。瓦剌人作为答谢,也送给王振不少的战马。郭敬甚至还私下里即倒卖情报,又贩卖军火,这次阳和城惨败也有他的原因。
但是他现在提供的这条情报却是正确的,也先就是想把明军引到塞外,这样就能把蒙古骑兵的优势最大化。朱祁镇当然还没有自信到敢跟也先在草原上来硬的。这时候群臣包括王振都劝皇上留下部分兵马后尽快班师回去,朱祁镇便勉强同意了。回程的路线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大将郭登提出的走紫荆关回去,另一个方案是原路返京,也就是经宣化府到居庸关回去。王振赞同郭登提出的方案,走离边境较远的不易被也先追上的紫荆关这条路。
八月初,大军出大同后的路线是向东偏北走,一直走到了张家口阳原县,再往东南就是蔚州了,这时却突然调往东北去了宣府、居庸关方向。当时随军的一位高官叫曹鼐,后来在《大明、曹鼐传》中有此记载:“振欲邀帝至蔚州幸其第,不听,复折而东,趋居庸”。由此来看走哪条路,最终还是皇帝朱祁镇决定的,也许他是认为居庸关更可靠,而于半道改变行军路线更有利于迷惑也先,免得被他追到。
后来土木堡之变明军全军覆没,皇帝成了俘虏,但又不能把他推出来承担责任,只能让万人恨的王振做了替罪羊。文官们把史料加工了一下,回程路线的制定者就成了王振。只有《明史、曹鼐传》没有被加工,所以被人看到了真相。
当时由于明军对瓦剌军情况不明和大意,没有想到敌人会大胆到一直尾随观望,并有多路军队寻机进行围追堵截。其实,这本是游牧民族围猎养成的习惯。狡猾的也先除了中西路军外,另外还有三只军队同时南下,其中就有一支阿剌知院率领的中东路。也先去打大同,阿剌知院的目标正是宣化府。
早在七月十二日,也就是大军出发的三天前,阿剌知院部就开始围困马营,宣府总兵杨洪向北京奏报了此消息,但之后的进展却被杨洪瞒报了,宣府北的据点马营和独石已被阿剌知院攻克。接下来瓦剌骑兵长驱直入,赤城、怀来、永宁的守军落荒而逃,十一座堡城失陷,防御体系彻底崩塌,宣府已经成了一座孤城。这意味着走宣府这条路危机重重,极为凶险。更危险的是由于朱祁镇的盲目自信及王振的滥权排斥武将,使得明军从上到下对此一无所知,竟是去自投罗网,可见情报系统的重要性。
再说塞外的也先,在明大军撤离后,立即又去攻打大同,及至把大同守军打残,只能看着也先尾随皇帝而去,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