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爬上林夏的脊梁时,她正用鲨鱼齿打磨青铜量海尺的缺口。盐粒嵌进掌纹的裂口,刺痛比潮信更准时——这是渔村女儿与生俱来的生物钟。周远在底舱的鼾声混着柴油味飘来,像极了幼时父亲醉酒后断续的船歌。
补网针戳破指尖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场风暴。父亲把着她手刻下的第一道潮汐符,在量海尺上歪斜如蚯蚓。此刻周远补的网眼就在旁边,针脚比当年她的更笨拙,却带着某种令人恼怒的认真。她舔掉血珠,咸腥在舌尖炸开——和父亲失踪那夜唇上的血味一样锈苦。
晨雾裹着鱼市喧嚣漫进船坞时,林夏正用匕首削平新浮标。周远递来的劳保手套太干净,白得刺眼。她故意用沾满鱼油的指头捏住,看帆布瞬间洇出油渍的云纹。“城里人的手得见血,“她把匕首柄塞进他掌心,“不像我们,血早被海水兑淡了。“刀柄上父亲刻的防滑纹硌着她拇指旧伤,那疤痕是第一次独自掌舵时缆绳勒的,比周远腕上智能表的划痕深三倍。
潮水退至礁石裸露时,她常盯着周远晒蜕皮的脖颈。城市人苍白的皮肤被腌成酱色,裂纹里渗出的不是汗,是某种让她烦躁的挣扎。昨夜修船,他弯腰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竟与父亲醉酒蜷睡时的弧度重叠。这发现让她狠狠踹了脚齿轮箱,飞溅的机油在周远工装裤上泼出星群,像极了父亲旧衬衫的酒渍。
猫婶的鱼粥在灶上咕嘟冒泡时,林夏正用苎麻绳缠紧磁石舵。周远学她打结的手法太规矩,每个绳花都透着令人窒息的正确。“渔网不是你们那PPT,“她突然扯散他刚系好的绳结,“得留活扣,风暴来了才知道哪根先断。“绳头抽在他手背的红印,让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扬起的巴掌——那夜她偷偷改了他的潮汐符,换来了三十年来最丰厚的渔获,也永远改写了父亲的归期。
月光最好的夜,林夏会爬上船桅。脚下周远修补的船板泛着树脂冷光,像极了父亲棺木上新刷的漆。她摸出珍藏的半片青花瓷——万历祭海盘上撬下的残片,釉面双鱼纹正啃噬着她的掌纹。“你也在找替死鬼吗?“瓷片尖角刺入指腹时,她对着虚空呢喃。底舱忽然传来周远梦呓的键盘声,手指敲击船板的节奏,竟与当年父亲醉酒敲打船帮的动静重合。
暴风雨前夜,林夏在航海日志上伪造数据。周远用城市带来的精确度计算渔讯,她却偷偷把坐标往东偏了半海里。“大海不吃公式,“她蘸着鱼血改写数字,“就像父亲喝不惯淡水。“血珠在泛潮的纸页上晕成胎记状,恍惚间竟与周远晒伤的蜕皮纹路相似。
潮水漫过青铜尺第三十七道刻痕时,林夏终于看清自己的卑劣:她在这城里人身上同时报复和寻找着父亲。匕首尖在磁石舱刻下新符,每一刀都比教周远时狠三分。树脂未干透的“远“字正在龟裂,像极了父亲没能教会她的那个字——那夜他醉醺醺比划的,究竟是“归“还是“滚“,至今仍是渔村口耳相传的谜。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林夏把周远补错的渔网推进海里。网眼在涡流中张开成嘲笑的嘴,吞没了她十四岁时的哭声。当第一网真正的渔获跃出水面,她忽然期待周远永远学不会正确的绳结——就像她始终参不透父亲留在量海尺上的最后一道符。潮声轰鸣中,她终于对自己承认:留住这个笨拙的异乡人,不过是给无处停泊的恨意,找了艘永不靠岸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