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晨雾裹着槐花香漫进船坞时,陈伯正蹲在船尾打磨探鱼铜铃。铜锈混着鲨鱼骨粉在粗布上擦出暗红色的痕迹,每刮一下,铃舌撞击铜壁的脆响便惊起船底藤壶的震颤。成片的钙质外壳剥落在晨光里,像母亲纺织厂老墙上簌簌落下的墙皮。周远看着老人后颈裂成槐花瓣状的晒斑,忽然发现那斑纹边缘泛着青紫——去年春汛断裂的缆绳曾像鞭子般抽打在这里,如今溃烂的伤口在咸涩海风里结成了深褐色的痂,像一枚倒扣的船锚烙进皮肉。
阿坤的冰鲜车碾过码头青石板,车厢冷气在晨雾里呵出白霜,车顶凝结的水珠沿着“黄花鱼专运“的褪色喷漆滚落。他抖开账本时,夹在其中的蜡笔日历滑到甲板上,四月十五日被红圈啃噬出一个缺口。“去年槐花开到七分,你那老船就折了脊梁。“鱼贩的指甲戳着账本上的裂痕,那是陈伯抵押青铜量海尺时撕扯的印记,“今年再不出海,祠堂的账本可要记到你孙子头上了!“
林夏一脚踹在漏油的化油器上,柴油从裂缝喷溅而出,在她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洇出闪电状的油渍。“赊的船钉钱够买三张新网,“她抹了把鼻尖的油污,指缝间还嵌着昨夜补网时沾上的苎麻纤维,“可惜你爹欠的两船桐油,利息都够沉艘新船了。“陈伯沉默着掀开甲板,霉斑斑驳的《造船实录》里滑出半张泛黄照片——1983年的春汛浪头打湿了相纸,年轻的陈伯抱着断裂的船桨站在礁石上,身后的浪峰在青铜量海尺上刻下第七道深痕,那缺口处至今卡着一片黑鲷的鳞。
周远解开母亲寄来的包裹,槐花饼的香气混着桐油味在喉头打了个转。油纸包底下压着的降压药瓶滚进鱼卵保鲜冰里,塑料瓶身立刻蒙上一层冷雾。他展开说明书折成纸船,放入压舱水桶时,陈伯枯枝般的手突然伸来抓过药瓶。“春汛不吞岸上的药,“老人用测深绳捆出个活结,尼龙绳的霉斑在瓶身爬成妊娠纹,“这玩意儿得跟着潮信走——涨潮两粒,退潮一粒。“腕上的住院手环滑落甲板,市医院“心室肥大“的诊断书被浪沫打湿边缘,墨迹晕染成鱼苗游动的轨迹。
林夏检查拖网时,渔线在她虎口勒出紫痕。她拽过周远的手按向网眼,浸透海盐的尼龙线在他掌心印下蜂窝状的压痕。“两指半的缝,“她食指划过网纲的结节,甲板上的阴影将她的睫毛拉得老长,“漏了小鱼,卡了母鱼——产卵期的黄花鱼肚子比平时鼓三分。“青铜尺突然卡进网滑轮,铜铃声与轴承嘶鸣在晨雾里撕扯。陈伯的鱼骨刀在船钉上刮出火星,多出的三毫米钉头误差竟让网具避开了鱼群最密的产卵区,钉孔渗出的树脂裹着木屑,像凝固的琥珀泪滴。
“东南风四级,收半帆!“陈伯的吼声被柴油机的咳嗽声绞碎。林夏已蹿上桅杆,赤脚踩踏横桁的灵巧让周远想起母亲在纺织机间穿行的身影——那些穿梭在纱锭间的步伐也曾这样精确丈量过时光的经纬。铜铃在疾风里碎成三瓣,铃舌却似钻入船底,震得龙骨共鸣如擂鼓。测深铅锤坠入二十米海沟时,浸泡的绳结胀成拳头大,陈伯摩挲着绳结上的盐晶:“去年那场风,浪头把测深绳扯成了麻花,回来一看——嗬,绳结里还卡着半片鲸鱼耳骨!“
当第一网金鳞跃出水面,林夏的匕首挑开鱼腹。橙红的卵巢在晨光里鼓胀如花苞,受精卵在浪沫中闪烁成星图。“产卵中的母鱼要放归,“她将鱼苗袋浸入海水,卵膜在洋流里舒展成透明的帆。周远盯着掌心的鱼卵,忽然发现降压药瓶的剂量刻度与鱼卵数量暗合——每平方厘米恰好容纳三十粒卵,恰似医嘱的日服剂量。陈伯的眼角皱纹里晃动着1983年的月光,那时的青铜尺还未染上铜绿,船头劈开的浪花里能捞出整筐的鲥鱼籽。
返航时横浪突袭,药瓶从测深绳滑落。周远抓起槐花饼塞进陈伯齿间,甜涩的汁液混着柴油味在甲板漫开。老会计突然指向拖网——青花瓷片卡在网眼,釉面下的双鱼纹正吞食浪沫。“万历年的祭海盘,“陈伯用袖口擦去瓷片裂口的藤壶残骸,“官老爷当年往这海里倒过三船石灰固礁,说是要给鱼苗造产房。“周远摸着瓷片边缘的铜锈,忽然认出那青花纹样与母亲工作服上的印花如出一辙,那些蓝色的缠枝莲也曾盛开在纺织女工的袖口。
潮水漫过船舷时,放归的母鱼在船尾织成金色漩涡。母亲寄的槐花饼在颠簸中散落,每一瓣都吸饱了咸涩,像风干的航海日志。陈伯将修补好的铜铃系在周远腕上,铃舌撞击的节奏与他脉搏共振:“新船的龙骨嵌了磁石,风暴再来时能咬住地脉。“夕阳把船影焊在海面时,铝盖里的药片仍在晃动,周远看着老人偷偷倒回半瓶药,忽然明白那些剂量刻度与绳结的吻合,不过是潮汐与心跳同频的古老契约。
林夏在航海日志写下:“四月十八,放归孕鱼二百尾,获万历祭海瓷一片。“墨迹未干处粘着片木屑——来自1978年囤积的老杉木,正在新世纪的风浪里悄然生根。祠堂的账本无风自动,翻到贴着孙女画作的那页。蜡笔涂抹的太阳下,歪扭的“爷爷“二字正在鱼油里舒展成游鱼的形状,而船底的铜铃碎片仍在发出19Hz的次声波,那是大海为鱼苗摇篮哼唱的安魂曲。陈伯的后颈伤疤在暮色里泛着磷光,像一尾永远搁浅在皮肤上的银鱼,而青铜量海尺的第三十七道刻痕里,1983年的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岁月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