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赐梦驿的房间里躺着,脑袋上敷着冰袋,那姑娘在他的床边趴着睡着了,手却还攥着他的手。
迦南坐起身的时候轻轻把手抽出来,但还是惊醒了她,她猛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欣喜地说:“你醒啦!”
“我怎么了?”迦南把冰袋放到一边,看到了同样放在床边的剑,稍稍放下心来。
“你突然昏过去了!医生说你体内热毒积累,需要静养一阵。他还说,你可能有点癔症什么的。”
迦南回想了片刻,当日他第一次用出边南辞生的一式,耗费了没有预想过的体力,可能伤了元气吧。
“我睡了多久?”他想下地行走,但腿脚似乎不听使唤,身体各处都还有些尖锐的疼痛。
“睡了两天了······你给我躺下!”那姑娘着急地拦住他,把他按回床上。“在你大好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
迦南看了看姑娘重重的黑眼圈,没再多说什么,只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似乎很满意他这个问题,笑得很晴朗:“我呀,我叫做沐语蝉,沐兰家的沐,语言的语,蝉鸣的蝉。”
很好听的名字啊。迦南想了想。
沐语蝉拿出澄铃:“铛铛铛,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了,以后可别再找我要了。”
说着她把澄铃系在他袖口,还嘀嘀咕咕说:“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要好好保管才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迦南没搭理她,反倒有点困惑,一个姑娘家独自到这帝都郊外,很是奇怪。
沐语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是秘密。”
沐兰家·水月岸
陵照刚回来,就听说了那一夜屠杀弥刹家众的事,顾不上愣住的吉尔伽岚,自己快步前去见了暮雪。
暮雪正对着镜湖抚琴,一首曲调悠扬婉转,却凄绝哀怨,仿若送别。
“你为何纵容珏杀了弥刹彻?!我告诉过你,他状态不稳定,你还让弥刹家入府,又未用阵法锁住珏,你在想什么!?”陵照少见地对妹妹发了火,“沐兰家救世的名声,从你屠杀那些你作为客人接进来的弥刹人那一刻起,就被你毁掉了!”
暮雪琴声微缓,声音低哑轻盈:“那些都是弥刹彻的亲卫,若得知彻已死,会引起更大的死伤。”
陵照眼神都冷下来:“听说你还放走了珏?你可知他私自杀害入府之客,按律当斩。”
“珏只是想替献报仇,他不懂的。”暮雪低头看着镜湖的湖面,阳光散落,却没有一丝波光,安静地生寒,灿烂却并不温暖。
陵照伸出左手上抬,镜湖中央浮起水做的月亮,激起的水花打乱了湖面的平衡,然后陵照轻轻松手,月亮分崩离析,坠落回镜湖水底。
陵照的声音在暮雪耳中听着好陌生:“若是不懂就可越矩,要家规何用?你如今是家主不是小孩子,事事任性动情,又何必都要听命于你。”
暮雪惊而回眸,正对上陵照毫不动摇的目光,他一字一句地说:“背信弃义的沐兰家,我也不愿久留,即刻起我带天兵卫离开,不再是沐兰家的人,也不必再听家主吩咐,您请多保重,陵照告退。”
琴声忽然停了,暮雪哽咽着喊了一声:“陵照哥哥······”也没能阻止陵照决然地转身,他走得很快很快,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空旷的镜湖衔着远山,只听得暮雪一个人的哭声,起了阵风,水面泛起涟漪,阳光如层鳞般流转,有根琴弦碰巧断了,在暮雪并没有触碰的情况下。
暮雪哭得像个被丢下的孩子,扯着自己的袖口不放,那里有半个月亮的纹章,是沐兰家的家徽。
当归殿
“二爷,”百檀木跪地行礼,“属下没能动手杀死弥刹家的那两个人。”
二爷睁开了疲倦的眼睛:“为何?”
“其中的男子似乎是······似乎是东度野帝耀!他还用出了【金狮王啸】!属下······”
“愚蠢。”二爷恶狠狠打断了他,“咳咳,你以为前些日子暮雪照顾的是谁?这人若是帝耀,暮雪还用得着让他离府?这世上,能用【金狮王啸】的人多了,除非他拿着的是【白月之完】,你怎能确信他就是帝耀?”
“属下知错,不过属下也留有后手,那弥刹家的女孩中了我的毒雾,三个时辰都不会醒过来,我又给了他们化骨血清,只要他给女孩服下,那女孩必死无疑。”
二爷微叹了口气:“既然弥刹彻的妹妹能死,那也就够了,你退下吧。”
百檀木刚刚准备告退,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苍良久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辰鬼走掉了,前来救他的女妖死在【苍凉】阵中,请二爷责罚。”
“四恶灵只剩了辰鬼,也几近废人。弥刹彻已死,弥刹本家也死伤殆尽,看来我的毕生所愿快要完成了啊。”二爷笑了笑,“既然水妖替他一死,责罚,就免了吧。”
“此行还另有收获,”苍良久面容肃穆,“朝堂宗和柩魂宗复活了,现在弥刹家主事的恐怕是······恐怕是玖宗仁。”
二爷的眉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又紧紧拧在一起,他坐在檀木椅子上,捏紧了虚弱的指节,道:“既然是玖宗仁,也不能毫无准备。陵照与暮雪决裂,突然带天兵卫离府,现在沐兰家能用的只有地兵卫。把以痕天叫回来,再致信给闵家、山藏家求援,这一次,我要玖宗仁彻彻底底死在我面前!”
弥刹家鬼巢天下·封灵冢
“宗仁,辰鬼回来了。”有个额头上刻着某种印痕的孩子走进来说道。
阴森的冢内非常狭窄,只点了根蜡烛。只放得下一张桌子一把木漆椅,桌上有面很大的镜子,镜子前坐着一个戴着骨头做的耳坠的束发男子,还戴着白色面具,上面用黑色写了一个“玖”字。男子对进来的孩子不理不睬,只专心看着镜子里,甚至伸出了手去抚摸光滑的镜面。与他尚且看起来年轻白皙的脸不同,他的手异常枯槁,仿佛已是风烛残年。
孩子的表情显得有些童真地悲伤,他以幼稚的声音问:“奇朵娜自杀死掉了,水妖是不是也······”
“是的。”宗仁回答他时语气很轻松,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情绪,“水妖也死了,沐兰家的【苍凉】,冰冷刺骨,四分五裂。”
孩子却也没有更多地表现什么情绪了,只是维持着刚才那种哀伤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宗仁。
“辰鬼到了,好多事也都准备好了。”宗仁看起来好像很兴奋,耳坠都晃动地发出了瘆人的声响。“虽然彻不喜欢我们,但现在他也不在,我们也是时候该让世人知道,弥刹家为什么被称为恶鬼。”
“朝堂宗那边,陇还没有回应。”孩子小声说,似在提醒。
“用不着他们。柩魂宗要见一个小小的沐兰家还是做得到的,更何况沐兰陵照最近还不在府中。”宗仁邪邪一笑,望了一眼冢内的黑暗角落,“只有老朋友在的话,多有意思啊,你说是吧,月无夕。”
角落里,长发披肩的月无夕走出来,是个姑娘,似乎只有十五六岁光景,只在膝盖、手肘处身着沉银色的锻铠,其余穿着米白色薄棉袍子,和黑覆软甲里衬,额头上有个半月形的刻痕。
她腿上绑着细锁链,锁链一头连在她左手中指戴的指环上,另一头连着她腰间别的尖锐的两把十字刃剑,脸上的神色死寂得完全不像她的年纪,眼神空洞得像刚死去的人,根本不知道聚焦在何处。
“不过真可惜,刚才占了一卦,月无夕怕是去不成沐兰家了。”宗仁懊恼的表情配合着摇头叹息的动作,好像很是遗憾,“夜天晶现身了,就在帝都附近。一定要有人去帮我拿到才行。”
宗仁侧过身来,正对着月无夕,歪着头问:“月无夕帮我走一趟,好不好?”
“若是月无夕去抢夺天晶,沐兰家这边,真的能摆平吗?”门口的孩子犹豫着还是问了。
“堕,你就是太不自信了,不肯相信自己拥有的力量。”宗仁看向他时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慈爱,“更何况,我们还有明不喜和辰鬼,只是见见老朋友,完全足够了。”
“是。”名叫堕的孩子羞愧得低下了头。
月无夕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去,径直从堕旁边路过,出了冢身影一闪就消失不见。
“还真是期待啊,期待谁能让月无夕开口说句话,这孩子沉默了两年了,这样下去会变成哑巴的啊。”宗仁自说自话地起身走了几步,揽过弥刹堕的肩膀把他朝冢门外带着走,“好了,现在我们去看看前家主最得意的作品,弥刹家最好的容器,装了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帝都·墨染城·深夜
背着一口阔剑,黑色衣物的笼罩下他匆忙地在屋檐飞跃,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脚步落地时响起闷闷的沉重声响。
他神色慌张,头发凌乱得像是从没有修剪过,一直长到地上,和黑衣完美地融在一起。身后不见有人,他却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跑得越来越快。
突然,脚下一滑踩空了,他猛然维持平衡,屋瓦都被他另一只脚踩碎半块,还好他反应快,在掉下屋顶之前停下了,跌坐在屋檐边上。
一个黑影从他背后闪出来,像浮现一般。浮出的脸带着半边描红的面具,幕天泽血红的眼眸在黑夜里渗出森寒的光。
幕天泽冷笑着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要逃去哪?你的轻功太差了,即使我让你半日,你也逃不掉的。”
他的喉咙咽了一口冷气,强烈地抬头看着幕天泽的脸,伸手去够背后的阔剑,下一刻手却被幕天泽狠狠踩在了脚下。
“为什么······”他全身都在因恐惧而发抖,但看着幕天泽的眼睛里写满了无畏的仇恨,“为什么要杀我们!”
“你不是什么大家族的人,却同时拥有【炼狱之炎】和【夜天晶】,真是好生奇怪。”幕天泽的手指抚过他背后阔剑的剑身,“你父母也没有什么灵力······这说不通啊······”
幕天泽提到他父母的时候他眼睛红了,他无法原谅眼前这个谈笑的人,这个人在两个时辰以前忽然闯进礼堂,在他的婚宴上骤然出手杀死了他的父母、新娘和亲戚朋友。
恨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战胜了恐惧,他在那一瞬起了杀意。他的另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了阔剑,猛地向前一挥,幕天泽险险躲过,往后退了几步。
“很慢啊······”幕天泽刚笑出声就愣住了,低头看自己的腿,却在已经退开之后,自己燃烧起来。
“为什么······怎么会······”幕天泽试图用灵力控制住火势蔓延,却发现根本做不到,那火就像他自己的【狱火天】一样,无法被灵力压制而熄灭。
幕天泽整个腿都被烧掉了,却没有血,只有烟气从伤口冒出来。幕天泽也没有露出多痛苦的表情,只是看了看面前的警惕地握着阔剑的他,说:“看来今天是拿不到了。但消息已经泄露,你会被各大家族追杀。希望你多活一会,你的命我要亲自来拿。”
说完,幕天泽的身体都在火中溶解,消散殆尽,散成了黑烟。原地脱力的他终于向前跌倒在房檐边上,昏死过去。手里的阔剑也松开了,在房顶之上瓦缝中安静地躺着,在无声无息的夜里,剑身上似乎流淌着橙黄的光芒。
赐梦驿的房间里,迦南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那种异样的灵力波动,四面八方越来越近。
楼下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迦南把门打开一道缝,往柜台望。拉利背着勿念,跟掌柜的说要住店。
“你这个点来哪里还有房间啊。”掌柜的很是不快,看了看他背后背的姑娘,表情也充满不屑,“有也不能留你们这样来历不明的,你们走吧!”
拉利拽住他的手不让他走,用诚恳的语气说:“她是我朋友,生了重病,她需要好好休息,求求您,通融一下。”
“你求我也没有办法······”掌柜的把手从拉利手里抽出来,无奈地耸耸肩,但眼神中多少跟刚才有些不同了。
“让他上来吧。”
掌柜的和拉利同时往上瞧,迦南大开着门,朝拉利挥了挥手。
掌柜的没有反对,拉利背着勿念几步就上了台阶,进了门先把勿念放下来,在床上平躺着,勿念眉目微锁,脸色泛白,脸上的青斑似乎还在扩散,看起来残缺可怖。
“师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真是帮了大忙了。”拉利连连道谢,他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这一路看来他也累得不轻,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你怎么没有和未若他们回于玄庄啊,只有他们回去了吗?”
“我······说来话长,”迦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转而问到:“这姑娘是谁?”
拉利顿了一下,才说:“是弥刹彻的妹妹,名字叫勿念。”
拉利有意关注迦南的反应,但迦南似乎对她是弥刹家的人并没有什么意外,他只是接着问:“她这是中毒了吗?”
“是······”拉利说着垂下眼帘,满是内疚,“中了百檀木的毒雾,已经五天了,仍然没有醒过来。”
“沐兰家的地兵卫?为什么会······”迦南一听到有沐兰家参与忽然就紧张起来,不知为何,自他上次离开沐兰家起,他老是担心暮雪出事。
“说来话长,弥刹彻死了,弥刹家也死伤大半,三大家族恐怕要少一个了。若不是沐兰家主告知消息,我和勿念也逃不了,都会死在沐兰府。”
“弥刹彻死了?”迦南有些难以置信,那天的七阶鬼斩还记忆犹新,谁能够杀死那样的恶鬼呢。
“是沐兰家叫珏的孩子,好像是献的弟弟。”拉利提到彻的死还是不能平心静气,总觉得沐兰家做得太绝,“彻想救妹妹,求沐兰家出手治疗,作客沐兰府时,却被杀死,恐怕连带族人全都没能幸免,做得太狠了。”
不是暮雪的风格。迦南不觉得是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多说。只是伸手探了探勿念的脉,眼神中闪过一丝寒意。
“怎么样?”拉利不懂脉象,此时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
但接下来迦南的话让他心里一凉。
“她恐怕,活不成了。”
“经络不通,脉象乱得像随时会死。”
拉利紧张地说:“是弥刹家长年累月积累在她体内的毒素复发了吗?百檀木的毒雾,对她来说,应该不致命才对。”
“恐怕是的。”迦南的神情表明情况不容乐观,“她有什么延缓毒素发展的药吗?”
拉利摇头:“彻一死,连引流之法也不知道怎么用,我这里只有百檀木给的毒雾的解药,但我不敢给勿念吃,怕和她体内的毒素起作用。”
说着拉利把解药拿出来,迦南接过后闻了闻,神色凝重地说:“这是化骨血清,对常人无害,但弥刹家的浸毒体质,若服下这个,会尸骨无存。”
拉利长出一口气:“沐兰家的人,果然不值得信任。”
迦南低头看了看女孩,毒素已聚集在她额头,若待其侵入心脏,就回天乏术了。他对拉利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用外力护住她心脉,抑制毒素扩散,我有炎天晶,也许可以做到。”
“师兄你有天晶?”拉利惊讶不已,但更惊讶的是他居然会为了救勿念说要拿出自己的天晶。“可是······如果取出体内的天晶,你······”
“没关系,我已经不依赖那种力量了。”迦南说得很云淡风轻,甚至还笑了笑。迦南驱动灵力,将左手手臂上的炎天晶整个取出来。天晶周体通红,是个四角棱形体,不大,像个坠子。从体内取出时尖锐的外表划开了皮肤,血肉模糊,但迦南神色自若,将炎天晶放进勿念的额头,炎天晶划开了口子进入了勿念皮肤下,那伤口在炎天晶进入之后迅速愈合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形状像是蜘蛛。
连拉利都感受到炎天晶带来的变化,勿念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呼吸也均匀多了,看起来只是睡着了。拉利欣喜而感激地说:“谢谢,迦南师兄。”
“不必谢我,”炎天晶离体,迦南看起来有些疲惫,“炎天晶只能暂时抑制毒素,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
拉利叹口气:“引流之术我只是略有耳闻,也不知如何使用,我想去哪找找,也许能找到记载引流之术的典籍。”
“你想要,把她身上的毒,引进你的体内?”迦南情知这是唯一的方式,却也难以相信拉利会为了弥刹彻的妹妹做到这一步。
“若别无他法,也只好如此。”拉利倒是无奈地笑了笑,“师哥,那日在镜湖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突如其来的疑问让迦南有些措手不及,他侧过脸看着拉利,拉利目光如炬。顺着他的目光,是迦南袖口上绑着的澄铃。
“我在沐兰家听闻暮雪医治了你几日,”拉利声音虽不重,却很坚定。“若你那日受了伤,未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独自到了这里?未若也受伤了吗?”
迦南长出一口气,眼神中泛着浅水滩般粼粼的光,他作了个手势向拉利示意出去再说。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走廊和台阶上了赐梦驿的屋顶。
皓月当空,外面还是有些冷。拉利拢了拢身上的剑袍,看了看远方的天际线,在万家灯火的照耀下,显得繁华而又微弱。他等待着迦南开口。
但迦南的面容中有种无法言说的疲倦感,就好像他连续几天没有睡过觉一样。迦南把玩着袖口的澄铃,若有所思,迟疑着很久没有说话。
最终他还是说了:“拉利,于未若她······可能已经死了。”
拉利心下一震,一瞬间就扑上来揪住迦南领口,眼睛里都是惊恐,他眼里的血丝一刹充血,红得像蜡。他颤巍巍地问:“你说什么?!”
迦南没有试图挣脱,只是极平静地说:“那日我应该是和她一起落入镜湖,但只有我被救起,她······被困在了镜湖底下,直到今天都没能救起她。”
突然而来的打击让迦南直接飞出去几步,拉利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头上,一拳就见了血。迦南落地时用手撑住了屋面,没有倒在屋顶上。然后迦南抬头,任血沿着头发流下鬓角,他都没有管。
“为什么!为什么丢下她!?”拉利怒火冲天,愤而拔出卡修索罗,指着迦南质问:“你竟然任她死在镜湖,自己独自活下来。你根本不配拥有未若的爱,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师哥!”
迦南闻言缄默,他感受得到拉利此刻话里的悲伤和愤怒,他心里某个地方想要感受那样的悲哀,可是脑海里只浮现出那时被骨爪缠绕撕碎的女孩,拼尽全力的拥抱。除了那一幕,他心里再也无法因为她而泛起一丝波澜。
“我不记得她了。”迦南很平淡地说。
拉利已经失去理智,卡修索罗一挥而下,迦南险险避过,刀刃划破了迦南的衣衫,但没有见血。
迦南退开几步,已经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卡修索罗的力量占据着拉利的身体,他浑身都被黑色的雾气包围,眼里只有杀意,涌动着的灵力强烈得惊人。
迦南没有带剑,局面一时僵住了。
“你们在上面吵什么啊!掌柜的让我来劝劝你们······”一个女子的声音懒懒散散地响起,她上了屋顶,探出身子看向两人。
在拉利看到沐语蝉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了愣。拉利身上的暗灵力迅速消退,就像恶鬼见了光一样,他只是望着沐语蝉一动不动,甚至卡修索罗从手上掉落下来都没有发觉。
“你们······这是在干嘛?”沐语蝉见形势不妙,像是两个人刀剑相向,说着话小跑到迦南面前,拔剑拦在前面,一副女侠威风凛凛的样子,“他还是个病人······你你不能伤他。”
拉利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迦南一时想不到为什么那种怨恨和痛苦在拉利脸上消失得那样快,现在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哀伤。拉利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啊师哥,我一时失态。谢谢师哥帮我和勿念,刚刚的事,是我不对。”
沐语蝉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师弟?怎么还大半夜切磋啊······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不要老打打杀杀的,下去休息了休息了。”
迦南的心里那份不解却没有消失,他和拉利随着沐语蝉下了楼,沐语蝉了解情况之后主动和勿念住一间屋子,让迦南和拉利住另一间。
睡之间迦南仍放心不下,他问:“刚才你······为什么突然就冷静下来?”
拉利在对面的床上背对着他睡,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拉利反问道:“方才你说不记得她了,可是真的?”
“嗯。我没有以前和她有关的分毫记忆。”迦南握着袖角的澄铃,还是没能说出最后她被骨爪捏住脊骨、撕裂皮肤的事,他能感受到那个叫未若的女子对拉利的重要,他不希望拉利还要承受这种痛苦。“我和她······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幸。”
拉利默然叹了叹气,宽慰地说:“那确也无法······师哥,这个叫沐语蝉的女子,你从哪里认识的?”
“就在这里,偶遇不久。”迦南没能理解拉利为什么提及沐语蝉,这姑娘无论性格样貌,都与那天骨爪下的未若全然不同。
拉利也没有深究,只说:“这样啊。”
“她怎么了吗?”
拉利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倒也没有,只是看到她拦在你面前,我忽然觉得,未若要是在,一定也不希望我拔刀指着你,突然就清醒过来了。”
拉利转过来看了看迦南,努力笑了一下,说道:“她很喜欢你,师哥,要珍惜啊。”
迦南噎住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等想了想应该反驳的时候,看见拉利已经累得睡着了。
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啊。迦南看着拉利的脸,在夜色中卡修索罗的气息包裹着他,却也没有吞没他。他睡得似乎并不深,眉头还微微皱着,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反抗着卡修索罗的吞噬。
迦南伸手触碰了一下床边的剑,那是他的剑,用麻布绑住剑柄的白月之完。他只碰了一下就触电般弹开了,眼里写满了震撼。
“喂,也不用那么吃惊吧。”小剑灵从剑里面冒出来,还噙着笑,“我回来让你这么激动的吗?”
“你怎么······”
“我好像睡着了,睡了一段时间而已。”剑灵满不在乎地说,对之前空缺的时间一笔带过,有点搪塞的意味。
但迦南已经不关心原因了,他沉浸在老朋友回来了的喜悦中,眼里都泛起微光。记忆错乱、伤痕累累,他一个人走过来委实辛苦,既担心又怀念小剑灵,还以为永远失去他了。还好,老朋友还是回来了。迦南跟剑灵讲了讲从黄泉之海离开后发生的事,以及到这里之后遇见拉利的事。
而小剑灵也带给他一个重要的消息:夜天晶在他们附近。
“你确定吗?”迦南略感怀疑,已经二十年没有现身的夜天晶,居然会出现在京城附近。
小剑灵笃定地点点头,他乌黑的瞳孔看起来若有所思:“这种感觉不会错的,是夜天晶,但周围有很多灵源,应该会引起争夺。”
看来大家族都应该知道了啊。迦南想了想,幕天泽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也许可以在途中找机会杀了他。他的炎天晶在勿念体内也会和夜天晶产生共鸣,一旦有人拿到夜天晶,恐怕立刻就会发现不远处带着炎天晶的他们。
绝不能让东度野家拿到夜天晶。迦南坚定地看着剑灵说:“我们先去拿到夜天晶,再前去东度野家杀了幕天泽。”
“嗯。”剑灵同意他的决定,赞许地笑了笑。
沐兰家·水月岸
“你说什么?我是沐兰家主,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沐兰府?”暮雪惊讶地看着二爷,“绝无可能。”
二爷安静地品茗,微微抿了一口,笑了:“你能调动的乾兵卫死了两个走了一个,陵照又带走了天兵卫,现在你在沐兰家并无作用。不过区区玖宗仁带人来,地兵卫会抹杀他们,用不着家主操心。”
暮雪神色凝重:“柩魂宗闭关多年,实力早已无从得知。再者夜天晶虽然重要,也不必我去,让你手下的百檀木去取来不就好了。”
“百檀木虽有木灵之术,能力却重于限制轻于杀伐,恐天晶有失,还需要家主亲往帝都一探究竟。”二爷语气虽缓,却不容置喙。
“我若是不去呢?”暮雪脸色一沉,冷冷的敌意从她眼中浮现。
二爷却自说自话不以为然:“家主若是不肯去,我也就不再参与夜天晶的抢夺,专心拦住弥刹家,将夜天晶拱手送给东度野,家主觉得可好?”
暮雪像看病人一样看着二爷,只叹道:“二叔一心只想灭了弥刹家,眼里可还有自家人?若幕天泽得了夜天晶,还有谁能拦住他为非作歹。”
二爷起身,背过身朝着与暮雪相反的方向,合上了茶盖,轻轻在茶杯上摩挲了几下。
“幕天泽没有弥刹家可怕,暮雪,你不明白。”
“就由家主您前去京城,取回夜天晶,明日就走,两日后可至。”
暮雪看着二爷的背影目不转睛,眼里没有疑惑,只剩下了茫然,她默默起身往外走去,还关上了横拉的木雕门,什么都没有再说。
“二爷,您找我。”
暮雪刚走,一个黑影落下来半跪在二爷背后,毕恭毕敬地行礼。
“暮雪明日出发,希望你能陪同她前去京城,我相信你会护她无事。”
那黑影多半也没想到是这样的请求,明显停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说:“是。”
黑影抬起头,秋荷宴后在沐兰家休养的闵少卿定定地看着二爷的背影,眼里全是崇敬,他清楚这个重病缠身的老人独自坚持了这么多年,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
闵少卿告退之后,二爷咳着放下了茶杯,看着窗外的海棠都在风中凋落,他居然还舒展眉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