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些事向来由属下管理,大帅并无不满,监军大人若执意要过问此事,还请问过大帅。”
蒋清看到胡翊把事挑明了,暗骂了一声晦气,索性也就一口把话说死。
胡翊要是够胆,就去李文忠那儿当面过问此事。
否则的话,就继续在军营之中混军功,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以后别插手他的事。
毕竟这监军一职,名义上是监督七万大军,从兵马、粮草到医疗、后勤,哪里有问题都可以行使监察之权,甚至还有一点生杀大权傍身。
但是李文忠的军中,那只能是李文忠说了算。
何况大家也都知道,胡翊是个过来混军功的关系户,对他客气是照顾李文忠的面子,可不是因为他的监军头衔。
真想在军营里管事,叫他去跟李文忠说去。
蒋清这么一搞,还真给胡翊出了个难题。
看到蒋清如此淡定,且还在怂恿胡翊去告状,胡翊心里明白,李文忠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那么,李文忠对于这些事情的态度,至少是默认了的,他一直在放任自流。
至于胡翊,他确实是来混军功的,能在军中顺畅行事,全仗着李文忠给他站台。
结果初来乍到不到三天,就跑去跟李文忠对着干,质问三军主帅?
这也太没有规矩了!
先不论别的,就说胡翊在军中失去了李文忠的支持,又能蹦跶多久?
今早李文忠才送了他一把洪武迅雷铳,又是热情的为他站台,又是领着他巡视军营。
这份人情,其中还夹杂着李贞、朱元璋他们的这层关系。
胡翊碰到这种事,一时间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互相打架。
一时间,他心中压抑,憋着怒火。
怎可如此对待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魂?
一时间,又想到了李文忠的人情。
想到朱元璋、李贞,和朱静端的婚事,以及胡家未来的命运牵连……
蒋清站在一旁暗暗看着,见胡翊沉默下来,知道胡翊被架在那儿进退两难,立即便拱手对胡翊说道:
“监军大人,此时已是深夜,属下该当休息了,明日大人需要的蒜,天明自当送去,还请大人体恤属下这几日劳心费神,属下感激不尽。”
在一道逐客令把胡翊送走后,蒋清得意地掸着袍袖,将大帐又拉上。
随后,看着儿子的绝笔信,忽然又悲从中来……
至于胡翊,今夜他过得十分憋屈。
军驿丞被放回去,于蒋清那里又占不到任何便宜。
陈龙望着他,既理解他的艰难和不易,又心有不甘。
胡翊自己也是如此。
他在伤兵营中巡视过一趟,才知道那里的疾苦。
为了大明,这些军卒们出生入死,为国捐躯。
反倒是死在战场上的还好些,死的早,来不及想身后这些烦心事。
那些身受重伤之人,多半是要死的,尤其是身患致死伤之人,九成多都要死去。
为大帅卖了多少次命,水里来、火里去。
最后的归宿,却是躺在几根树干捆绑成的简易木床上,没有医治,只有一点点金疮药可用。
然后默默等死。
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断了气,被抬出去,扔进土坑。
叫天不应,入地无门,最后只能寄希望于一封绝笔书,把它交到家人至亲手里,做一个无奈的告别。
结果呢?
最后连如此卑微的请求都得不到满足。
蒋清平时根本就不进伤兵营,这些家信揣在身上也交不出。
好不容易来了个胡监军,接过了大伙儿的信,最后不是送到家人至亲的手里,只是在距离伤兵营几百米外的地方,一把柴火付之一炬。
那把火,烧掉的是忠魂!
是良知!
也是良心和人性!
这些英魂们流淌下的鲜血,还尚未冷却啊!
胡翊的心里,此时他已然化作这些伤兵,代入到他们的心路历程之中。
越是如此,就越是难以入睡,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陈龙就坐在大帐外头,受着冷冻,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了多久,胡翊打开军帐,看着外面孤坐的陈龙,叫道:
“别在外面冻着了,来大帐里坐。”
胡翊看着绝望的陈龙,从火炉上倒出一杯煮烫的羊奶递过去,而后说道:
“说说你的事。”
陈龙摇着头,“姑父,我没有事。”
胡翊却说道:“你没有事,会为了那些伤兵哭到哽咽?”
“你若没有事,今夜从蒋清那儿出来,你会如此的心灰意冷?”
胡翊走过来,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肩上,又说道:
“你若没有事,就不会对这些事表现的如此热烈了,真当我这监军是个傻子?”
陈龙似乎还在迟疑,犹豫着。
胡翊道,“实在不愿说,就回去休息。”
“姑父!”
陈龙终于开口道:
“我亲哥哥就死在蒋清手上!”
“你说什么?”
胡翊没想到这其中竟然如此复杂。
陈龙立即又道:
“哥哥生死不知,我最初在傅友德将军营中打探消息,后辗转来到父帅帐下,这才打听到哥哥的死因,他本打算寄回家中的书信和饷银,都被蒋清弄没了,我父母、两个妹妹饿死在家中,这蒋清就是罪魁!”
胡翊脑子里转的飞起,听说这些后,立即问道:
“你来到军中,是为了寻哥哥踪迹?那你又是如何做了大帅的义子?”
陈龙这才又说起道:
“我是父帅手下义子当中打仗最差劲的那个,若不是父帅所救,早已死在山东了,义兄们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我只得学了些文墨,父帅看过我的制图很有条理,说军中不可只有武将粗人而无文墨先生,这才提拔我在军中做了个小官,父帅从此收我为义子,管起了后勤军务。”
在胡翊的追问下,陈龙这才道出了之前提到李文忠,生生又咽回去的那些话。
“查出家信的事,我找了个机会隐晦地跟父帅提到过,父帅并无回应,后来也曾再提过一次,父帅说我不懂得身为将帅者的取舍之道,又说我不通军务,训诫我要多做事,少说话,自那以后此事就搁置下,不敢再提了。”
胡翊默默听着,这又是个一家死绝,哥哥杳无音信,弟弟无奈从军打探哥哥下落的悲惨故事。
那个下落不明的哥哥,便是陈龙心中唯一的一点寄托,没有确定其死讯前,这大概就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了吧?
胡翊下意识问道: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姑父,我哥哥叫陈青,陛下与张士诚作战时,哥哥随父帅攻打湖州城,哥哥是攻城兵,攀上云梯往城墙上爬了一半时,被敌兵用烧得滚烫的热油从头泼下,摔的大腿断裂,贼蒋清把他们转运伤兵营,也是扔在致死伤营之中活活痛死,临死前把他辛苦积攒的三两饷银和一封家书,交到蒋清手中,被一把大火焚了个灰烬。”
陈龙说到此处时,已是泪如涌泉。
胡翊心情沉重,最后问道:
“这些事你从何处得知的?”
“有当日亲眼目睹的老兵,我辗转于几个军营询问消息,后来被父帅收为义子,打听起消息来更为方便。”
说罢,陈龙将身上一个精心保存的小簿子打开,上面在不同时段都记录有人名、推测,以及那些老兵们口述的消息。
胡翊看了一遍小簿子,而后心中已然有所定夺,目光之中的迟疑消褪,变作了果决。
正逢这时,天色也将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