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辛夷匆匆穿过饮酒作乐的人群,消失不见。
白术痴痴凝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院门,脸上老泪纵横。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方众妙,声音沙哑地说道:“国师大人,草民输了。”
方众妙摇头说道:“我赌的是你孙女对你动了歹念,要亲手挖出你的髌骨。她现在只是弃你而去,你此刻认输未免太早了一些。”
国师是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只要一想到被无情丢弃远不是尽头,白术佝偻的身体就差点瘫坐下去。
方众妙缓缓站起身,说道:“白神医,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吗?”
白术恍惚片刻,然后才强打起精神,苦笑道:“国师大人您放心,草民愿赌服输。”
方众妙颔首道:“那么,当白辛夷真的对你下毒手之时,还请你第一时间服下那颗化骨丹。我可不想你的骨头被无脸人夺去,造出一个毁天灭地的邪物。”
白术心中一凛,连忙答应。
方众妙与之擦肩而过,缓步朝前行去,头也不回地说道:“赵华阳,天色不早了,家中有许多幼童需要照顾,我先走一步。你们继续畅饮,完事之后把我带来的金银分发下去。这可都是将士们拿命挣来的军功。”
大长公主假装不耐烦地说道:“你没发现驸马一直不曾来主厅陪吗?不是他身体孱弱不能喝酒,是你带来的金银太多,他在那边忙着清点筹算。你且放心,这笔赏银定然会如数发放到将士们手里。”
二人已经走到门口,说话都没压低声音,将士们心中免不了燃起一团名为赤诚的火焰。
方众妙缓缓穿过庭院,将士们纷纷站起身,用拳头抵住滚烫的一颗心,垂首齐喊:“我等恭送国师大人。”
齐修、卫英彦、史归林、王守正等人随行在后。
白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入眼的是一张张忠诚而又坚毅的脸庞,吸入肺腑的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肃杀之气。
身为这支军团的一员,此刻的氛围令人倍感安心。然而白术身为他们的敌人,只觉得恐惧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如果孙女不曾遇到陆云隐,那该多好。但世上没有如果。
白术浑身无力,摇摇晃晃。
大长公主扶住他的胳膊,叹息道:“别胡思乱想了。只盼白辛夷终究还有良心,不会对你下毒手。”
听见这话,白术心中涌现的不是希望,反倒是无尽的苦涩。
方众妙坐在马车里。卫英彦等人骑马随行。
他们方向不同,半途纷纷上前打招呼,各自归家。等人全都走了,齐修才跃上马车,掀帘子入内。
方众妙倒了一杯热茶,沿着桌面轻轻推到他手边。
齐修端起杯子浅啜一口,冷笑着说道:“那王守正听信谗言,意图谋反,还针对我们策划了一场绞杀。他心性不定,当不得你那般盛赞。什么社稷栋梁,朝廷新贵,猛将英雄,我听了真真觉得可笑。”
方众妙还不曾开腔,坐在一旁的余双霜就抢白道,“干爹,我看你不是觉得可笑,你是心里发酸。”
黛石捂嘴偷笑。龙图哈哈大乐。
齐修脸也不红地盯着方众妙,质问道,“莫非我说的不对?”
方众妙靠着椅背,语气慵懒地说道:“九千岁,你也知道镇北侯很快就要出发去北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要确保他始终听我号令,为我肝脑涂地,就得在他出发之前牢牢将他笼络。你觉得我对他盛赞太过,我却觉得说几句漂亮话就能得到一颗忠心,是最为便宜的一件事。”
原来如此……齐修恍然大悟。他心里那股浓得呛人的酸味终于在此刻缓缓散去。
余双霜啧啧舌,心里忍不住暗叹:大女主就是这样的吗?真是把身边每一个人都算计到骨头里。
齐修冷哼道,“我不比镇北侯更勇猛?却不曾听你夸奖过我。”
方众妙摇头道:“九千岁,你无需我夸,因为你太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没有我,你也会站出来抗击蛮军,护卫社稷,保全黎民。你会顶着皇帝和群臣的压力死战到底。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你想做的,我们才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伙伴。我懂你,所以我们之间不说那些空话。”
齐修彻彻底底舒服了,仅剩的一点酸气也都变成开心的泡泡。他薄唇上扬,俊美的脸庞熠熠生光。
就在这时,马车外有侍卫禀报:“九千岁,您的宅邸到了。”
齐修定定看着方众妙,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也懂你,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然后他掀开帘子飞快离去。
余双霜打趣道:“我干爹害羞了。”
黛石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半空中飘过来一道戏谑的声音,真是好哄的男人。
已经走到府门口的齐修听见余双霜大逆不道的话,本想回来教训两句,听见这潺潺如水的心声,脚步一顿,然后便红了耳尖。
好啊方众妙,你那些惹人心乱的话,原是哄我的!不过你愿意哄我,是不是对我格外不同?也没见你哄别人不是?
这么一想,齐修顿觉通体舒泰,双手负在身后大步进了府门。
管家带着几个小厮走上前迎接,还来不及问安就听齐修说道:“今日你们辛苦了,阖府上下赏银子三两,去库房领吧。”
管家愣在原地,疑惑不解地暗忖:今日府里没有宴席,也不是节日庆典,又不接待贵,大家怎么就辛苦了?
方众妙的马车继续朝宁远侯府驶去,前方道路上站着许多民众,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车夫勒马停靠,回头禀报:“主子,前方有人堵路,过不去。”
黛石问道:“前方何处?在闹什么?”
车夫跳下马车说道:“前方是永安公主府,小的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方众妙立刻说道:“你在这里守着,我自己去看。”
几人慢慢走到近前。
人群中站着几个衣衫破烂的乞丐,他们长相猥琐,身体发臭,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嘻嘻地议论。周围的人频频对他们翻白眼,似乎十分嫌恶,却又贪看热闹,只好捏着鼻子往他们身边挤。
龙图轻轻咳嗽。
几个乞丐回头看一眼,眸光顿时闪了闪,然后便把口中的瓜子壳胡乱吐到周围人身上。
众人恶心至极,纷纷往两边躲。于是龙图就带着主上不费吹灰之力走到最前头,往那永安公主府看去。
只见府门前站着三个女人和一大群仆役。被簇拥在中间的女人四五十岁的年纪,两鬓已经斑白,面容苍老憔悴,身上穿着一袭粗布僧袍,本是深灰的料子,而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
站在女人左边的是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贵妇,虽然上了年岁,却风韵犹存。站在女人右边的是一名妙龄少女,长相清秀,气质婉约,皮肤雪白细腻,一看就是娇养长大的,不曾吃过半点苦头。
她们三个亲亲密密互相搀扶,却能明显看出是两家人,否则穿着打扮不会如此悬殊。
余双霜说道:“这两个女人把一个老尼姑带到永安公主府是想做什么?”
龙图的掌心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一根木棍,上面刻满蝇头小字。他不用拿出来看,指腹轻轻一抹便读取其中情报,随后附在主上耳边说道,“她们三个是一家人。”
方众妙略微颔首。她已经从面相上看出来了。
龙图继续介绍:“那老尼姑就是永安公主的母妃李才人。先帝驾崩之后,赵璋命宫中那些太妃给先帝殉葬。唯独这李才人被赵璋赦免,送去了白马庵带发修行。那中年贵妇和妙龄女子是李才人的娘家大嫂和侄女。她们听说您把临安最好的宅邸赐给永安公主居住,觉得有利可图,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