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逼着自己继续直挺挺跪着,若诏令没有宣读完,人就倒下去了,那是严重的失仪,只怕会更激怒李隆基。
高力士念得飞快,希望尽快结束对李亨的折磨:“太子识人不明,用人失措,朕为乃父,自有教而矫枉之责。今日起,令太子闭居少阳院,诵抄贞观政要三十遍,自省察己,非有明诏,不得外出。除侍读侍讲外,旁人均不得见。太子所用之人,朕当亲览,奸邪者诛,妄言者黜,诡行者流,另行拔擢德隆高洁之辈,充为教任之职。布告东宫,咸使上下闻知。”
接下来是门下省的大印,李林甫的私章及拟招的中书舍人等签名。
这说明,该诏令是经中书门下发出的,并没有走内制的隐秘渠道,一点面子也没有给李亨留。
高力士合起手诏,目光中似有不忍之意,语气和缓道:“太子领诏吧。”
李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拜伏于地,颤抖着声音道:“臣谨领圣诏,谨谢圣恩。”
高力士将手诏递了过去,正准备找点话安慰一下,不料李亨身子一软,竟直接歪了下去。
“殿下——”这一下,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李辅国冲上去,一把将李亨软绵绵的身体抱在怀里,连声惊惶地叫道:“殿下,殿下,你不要吓奴婢啊!”
赵楚宾和杜有邻也冲上去,一个摸手,一个摸额头,不管是额头还是手心,都是冰凉一片。
还是高力士有经验,一把抄起另外一只手腕,把了会脉,才道:“不碍事,是气急攻心,一口气没缓过来,晕过去了。待会子让御医过来,开几服药,将养几天,就无碍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放下心来,李辅国指挥着一群小内侍搬来一张矮榻,将李亨放在上面,一堆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去了。
赵楚宾这才搓着手,对高力士尴尬地笑笑:“高将军,殿下这几日原本有些病气在身,故而……”
高力士知道他要解释什么,摆手制止道:“赵侍读不用说了,咱家晓得。手诏宣完才晕倒了,不算失仪。”
赵楚宾知道高力士向来待李亨宽厚,鼓足勇气道:“如今陛下这诏令一下,我也不好四处去打听什么。此事来得太过突然,殿下素来仁孝,惹得陛下震怒,只怕深受打击,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李瑁这一招神来之笔,无人预料,打得东宫集团措手不及,就连见多识广的赵楚宾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高力士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李隆基的心意他现在也猜不透,叹了一口气道:“毕竟是皇家血脉,父子总归是心连着心的。让殿下好生休养,过段时间圣人气消了,再好好请罪。有空的话,请左相帮忙转圜一下更好。”
前半句是废话,后半句才是重点。
李适之跟李林甫不和,因此找他帮忙,不管是立场上,还是效果上,都是一条可行的路。
赵楚宾心领神会,郑重地对高力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将军。”
身份所限,高力士也不能说得更透了,当即告别回宫。
赵楚宾来到内殿,三四名御医正忙得脚不沾地,把脉的把脉,开药方的开药方,不时还讨论几句。
最终,几名御医给出的答案跟高力士的差不多,就是气急攻心,接下来不但要静养,而且要保持心神宁静,不可再有大的情绪波动。
赵楚宾松了口气,只要李亨无碍,那就还有机会。
李隆基不过是凡人,总有仙去的一天,熬到那一天就好了。
但赵楚宾低估了李隆基对于李亨的猜忌之深,疑心之毒。
李隆基认为李亨连这样的牛鬼蛇神都拉拢,是荤素不忌,只求快速扩大势力,而与胡人部族勾连,更是试图引入外部势力,瞄准自己的大逆不道之举。
即便乌尔木贴和察汗鸠死活不认罪,但死士们全都认了,足以让李隆基深信不疑。
因此,他必须重新举起那把快要生锈的屠刀,狠狠地向自己儿子的身边斩去。
皇位之争,容不得丝毫亲情和怜悯。
当天,少阳院就已经收到了线报,李隆基亲自圈了数十人,将他们免官下狱,着令严加审讯,是否有不端及通胡情事。
这数十人分散在六部及京郊四周的州县,不少还在要害位置,是东宫集团这几年苦心经营、拉拢、收买的一批官员,还有一些仅是和东宫幕僚有所关联,如同乡、同年、同襟等等。
这一波清扫也不可避免地误伤到了李林甫的人,不过李林甫相当机敏,看出李隆基的意图后,按兵不动。
就连李适之,也看出来情况不妙,因此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东宫请托,实则只字不言,比李林甫还要谨慎。
杜有邻已经进不了少阳院了,只有赵楚宾和李辅国陪在李亨身边。
赵楚宾和李辅国两人商量了半天,鉴于关系重大,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亨。
李亨听完,手脚冰凉,要不是李辅国赶紧喂了口参汤,又要晕过去了。
李亨靠在枕头上,虚弱得半睁着眼睛,喃喃道:“羽翼尽除……羽翼尽除……现在我就是只折断翅膀的鹰,想飞也飞不上去了。”说到最后,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辅国赶紧给他拍背,赵楚宾则神色凝重。
这次的狂风骤雨让少阳院损失惨重,一夜之间,失去了能和李林甫勉强抗衡的力量。
李林甫不会放过东宫虚弱的这个时机,肯定会不断出招。
而东宫无力招架,疲于应对,局势会越来越恶化,在李隆基那里争的余地也越来越小。
继续下去,废太子是必然的结果。
这是三个人都忧虑的事情,因此一时间,内殿里沉默得让人窒息,只有李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李辅国给李亨又喂了几口参汤,眼里闪出狠毒的光,转头对赵楚宾道:“之前我们都说要反击,却一直不得机会,反而让那边接连出招,以致殿下不得不隐忍至今。但对方气焰不但没有收敛,相反还步步紧逼。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再忍下去就是一个死字,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赵楚宾苦笑道:“何尝不想反击?但前有鸿胪寺一案,牵涉东宫,进退不得,现殿下又被困在少阳院,人都见不到,我们的人也七零八落,加上陛下被小人蒙蔽,让我们如何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