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嗤笑一声:“你们大相都没了,不要说天翻地覆,就算海枯石烂也不为过。难道苏郎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大相吗?”
苏拉泽的脸庞上冰冷如霜,眼光死死地盯着李瑁:“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你们不是发了邸报吗?凶犯都抓到了,应该是我来问问十八皇子,你想怎么样?”
“就那两个小官?为了陷害太子?不不不。”李瑁连连摇手,“这只能哄骗老百姓,哪能骗得了你们的赞普和我们的陛下呢?要真相信了这番鬼话,岂不显得我大唐尽是些蠢人?”
苏拉泽举起酒杯,也不相敬,也不碰杯,自顾自一饮而尽,忽然笑了:“大王这话说的真好。大唐不全是蠢人,吐蕃也是。皇帝陛下赐的宴会,那么高的规格,能公开刺杀,肯定不是普通人。我们是千里而来的客人,不了解大唐,不了解长安,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说完,他用挑衅似的目光看向李瑁:“大王这一日怕是白折腾了。”
他是在讽刺李瑁找错了方向,使团根本没有能力策划这么一场刺杀。
李瑁也将自己的酒一口喝完,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笑道:“中原还有一句话,我教教你,叫做‘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些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把所有蛛丝马迹都抹杀得一干二净,就算金蟾来了,也只能发愣。可那只是捕猎的不够高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衣无缝的。”
苏拉泽主动拿起了酒壶,给两个杯子都满上了酒,夸道:“好酒。”说着,端起杯子,虚空向李瑁让了让:“我会像草原上最灵敏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大王的高见。”
他不相信,李瑁能从被罗希奭等人破坏得乱七八糟的现场中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更相信,李瑁是想诈唬自己。
推杯换盏、不动声色间,高手过招已到了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李瑁咧嘴一笑:“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身世比较悲惨,从一出生就注定不被世俗承认。本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他应该被掼在河里溺毙,可他的母亲不忍心,偷偷把他藏了起来,送去了父亲那边。”
“父亲那边妻妾成群,有名分的儿子不少,不会有人看得起这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因此他东躲西藏,卑微地长大,与农奴为伍,和兵士玩闹,直到他的父亲死去,他失掉了唯一可以庇护自己的空间。”
“他的那些兄弟们互相都看不顺眼,更加不会容忍只有一半血脉的他。于是他背井离乡,被驱赶得无处安身,差点丢了性命。百般无奈之下,他回了母族。”
“而此时,他的母亲已然死去,不能成为他的依靠。相比父族,那里的唯一好处就是,人们虽然看不起他,但并不想要他的命,他可以苟延残喘,在夹缝里继续活下去。”
“此时,他正值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策马飞扬的年代,又如何甘心长久屈居人下,过着奴隶都不如的日子呢?幸好,虽然父母没给他名贵的出身,健硕的身体,却给了他一个聪敏的头脑。”
“靠着察言观色,不惜扮丑作乐,他接近了大首领。靠着浴血奋战,不惜以命相搏,他引起了大首领的注意。此时,他春风得意,以为从此人生顺遂,可以摆脱身世的阴影。”
“不料权势争夺之激烈,远超出他的想象。庙堂江湖,从来不是单纯的能者居之。他动了别人的奶酪,自然会引来别人的算计和陷害。差一点,他又重蹈覆辙,要被赶出母族。”
“这时,一个机会忽然降临。有一名贵人向他伸出了援手,愿意成为他的依靠。他又惊又喜,毫无条件地接受了。可惜,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食物,任何馈赠都暗中标注了价格,待到合适的时候才会亮出。”
“那是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价格,一个可以摧毁他所有尊严、骄傲和荣耀的价格,一个宁可失去性命也不可能交付的价格。他试图拼死反抗,却发现等在面前的除了绝望的深渊,别无所有。泥泞和黑暗迟早会吞噬掉他的一切,将他拖入沼泽,从此万劫不复。”
“当然,这个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死局,也没有走不通的路。要破掉这个局,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那个贵人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和合适的理由死去。”
“他一直在找这个机会,苦寻未得。眼见离末日绝境越来越近,他心急如焚。突然有一天,他在一场宴会上发现,居然出现了梦寐以求的时机。于是他果断地下手,将死亡的暗箭对准了贵人……”
“嗒”,琉璃盏的底部撞击案几的声音清脆异常,响得连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王猛就要往里冲,被武庆拉住:“等等,再看看。”
不知为何,隔着那么远,武庆都能察觉出屋内的剑拔弩张。
李瑁看着将酒盏重重搁下、直起身子面容苍白的苏拉泽,展颜笑道:“苏郎别急啊,这个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在后面。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他不能接受的价格是什么?”
房间中的空气像是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两人一动不动,除了头发丝儿微微飞舞,彷如两尊雕像。
看着苏拉泽越来越没有血色的脸庞,以及一双眸子里迸发出危险的光,李瑁浑然不觉身在危险之中,反而向对面靠了过去,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气声,缓缓道:“那名少年,不仅承继了聪明的头脑,更承袭了他母亲的绝世美貌。随着年岁长大,更显得风情万种,撩人心弦。”
苏拉泽死死地看着他,手臂上暴起一根根青筋,琉璃盏被捏在指尖“咔咔”作响,咬着后槽牙道:“那大王的心弦被撩动了吗?”
李瑁眯起双眼,和他那双充满精光的眸子对视,毫不退缩,轻声道:“撩动了,不过不是心弦,而是杀意。”
时间再度停止,四目对视,无形的火花在空中无声炸响。
辽阔的草原上,一只受伤的狐狸龇牙咧嘴,下伏着身躯,目露凶光,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獠牙随时准备着撕碎猎物的喉咙。
在它的对面,一头孤狼傲然站立,它既没有毛发竖起,也没有亮出尖牙,甚至连蓄势待发都不曾作出。
它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狐狸。
只这一个姿势,就足以表明,从两者相遇的开始,胜负已然恒定,从未逆转。